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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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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坎坷记愁
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肯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赉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房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谓之“避眚”;以故有因避眚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余冀魂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

    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

    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

    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眼,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睡耶!开目四视,见席上双烛青焰焰荧荧,光缩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藉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视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门告禹,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

    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家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

    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请余代疱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

    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

    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债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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