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念;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经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本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
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寺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
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水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移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简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作长费巨,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