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在一个哲学家与一个小说家的思维方式之间有着一种本质的不同。人们经常谈到契诃夫的哲学、卡夫卡的哲学、穆齐尔的哲学,等等。但您试试去从他们的叙述中找出一种前后一贯的哲学看!即使当他们在手记中直接表达他们想法的时候,这些想法也只是一些思考练习,悖论游戏,即兴发挥,而非一种思想的确证。
萨: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作家日记》中是完全确证性的。
昆:但他思想的伟大之处并不在那里。他只有作为小说家才是伟大的思想家。这就意味着:他知道如何在他的人物中创造出特别丰富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智力世界。人们喜欢在他的人物中探寻他思想的投影。比如在沙托夫这个人物身上。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上面十分小心。沙托夫一出场,就被不无残酷地定义为:“这是俄国理想主义者之一,他们突然被某个博大的思想照亮,从而深深为之赞叹,而且常常是一辈子如此。他们永远也无法把握这个思想,他们狂热地相信它,从此之后他们的整个生命就好比是在将他们砸扁了一半的大石头下垂死挣扎。”所以,即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沙托夫身上投射了他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也马上就被相对化了。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规则还是存在的:思考一旦进入小说内部,就改变了本质:一种教条式的思想变得是假设性的了。哲学家试着写小说时都忘了这一点。只有一个例外:狄德罗。他那令人赞叹的《宿命论者雅克》!这位严肃的百科全书作者一旦进入小说的领域,就变成了一个游戏的思想家:他小说中没有一句话是严肃的,一切都是游戏。这就是为什么这部小说在法国极不受重视。实际上,这本书蕴藏了所有法国已经失去又拒绝再找回的东西。今天人们喜欢思想甚于作品本身。《宿命论者雅克》是无法翻译成思想语言的。
萨:在《玩笑》中,雅洛斯拉夫阐发了一种音乐理论。所以这一思考的假设性是明显的。但在您的小说中也有一些段落,是您在那里直接说话。
昆:即使是我本人在说话,我的思考也是跟一个人物联在一起的。我要思考他的态度,他看事物的方式,我处于他的位置去想,而且比他想得更深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第二部分是以一段长长的关于身体和灵魂关系的思考开头的。确实是作者本人在说话,然而作者所说的只有在一个人物(特蕾莎)的磁场中才有价值。这是特蕾莎看事物的方式(虽然不是她直接说出来的)。
萨:可经常您的思考是不跟任何人物联在一起的:在《笑忘录》中关于音乐的思考,或者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您关于斯大林儿子死亡的看法……
昆:确实。我喜欢时不时地直接介入,作为作者,作为我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在于口吻。从第一个字开始,我的思考就是一种游戏、讽刺、挑衅,带着实验性或探询性的口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第六部分(《伟大的进军》)是关于媚俗的随笔,其主要的论点是:“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关于媚俗的整个思考对我来说有着一种极为关键的重要性。在它后面有着许多思考,许多经验,许多研究,甚至许多激情,但口吻自始至终都是不严肃的:它具有挑衅性。这一随笔在小说之外难以想像;这就是我说的“小说特有的随笔”。
萨:您提到小说对位法是哲学、叙述与梦幻的统一。现在来看看梦幻。《生活在别处》的整个第二部分都被梦幻叙述占据,《笑忘录》的第六部分也建立在它上面,而通过特蕾莎的那些梦,它又贯穿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昆:梦幻叙述,更确切地说:是想像摆脱理性的控制,摆脱真实性的要求,进入理性思考无法进入的景象之中。梦幻只不过是这类想像的一个典范,而获得这类想像在我看来是现代艺术的最大战果。可如何在从定义上来讲必须是对存在的清醒审视的小说中引入不受控制的想像呢?如何统一起如此异质的元素?这可需要一种真正的炼金术!我认为最早想到这种炼金术的是诺瓦利斯。在他的小说《海因利希·冯·奥弗特丁根》第一卷中,他插入了三个长长的梦。这不是在托尔斯泰或者托马斯·曼那里可以找到的“现实主义”模仿之梦。这是受到梦特有的“想像技巧”启发而写出的伟大的诗。但他本人并不满意。这三个梦,在他看来,在小说中就像三座孤岛。于是他想走得更远,写小说的第二卷,其中的叙述,梦幻与现实联在一起,混杂在一起,让人无法区分。但他未能写出这第二卷。他只是留下了一些笔记,描绘了他的美学意图。这一美学意图在一百二十年后由弗兰兹·卡夫卡实现了。卡夫卡的小说是梦幻与现实丝丝入扣的交融。既是向现代世界投去的最清醒的目光,又是最不受拘束的想像。卡夫卡的作品首先是一场巨大的美学革新。一个艺术奇迹。比如,在《城堡》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章中,K第一次与弗莉达做爱的场景。或在另一章中,他将小学的一个教室转化成了他与弗莉达以及两个助手的卧室。在卡夫卡之前,如此丰富的想像是不可能存在的。当然,模仿他是可笑的。但跟卡夫卡一样(也跟诺瓦利斯一样),我想在小说中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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