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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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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受《梦游者》启发而作的札记
行动,这一行动又引出另一行动。所谓经历就是一系列行动因果关系明晰的链接。

    维特爱上了他朋友的妻子。他不能背叛朋友,他又不能放弃他的爱,所以他自杀。这自杀就像一道数学方程式一样明晰。

    但安娜·卡列宁娜为什么自杀呢?

    不谈情说爱而大谈蘑菇的男人试图相信那是因为他对已经去世的情人的依恋。我们如果为安娜的行动找出些理由来,也会跟那个理由一样没有价值。确实,人们蔑视她,可她难道不可以反过来蔑视他们?不让她去看她的儿子,可这难道是一个无法挽救、没有出路的处境?沃伦斯基确实已经有些失落,可说到底,他不还是爱着她的?

    而且,安娜到火车站不是为了自杀。她是来找沃伦斯基的。她没有作出决定就卧轨自尽了。应当说是决定抓住了安娜。决定突如其来地抓住了安娜。跟那位想谈爱情却谈起了蘑菇的男人一样,安娜是“出于一种意想不到的冲动”才这么做的。这并不意味着她这么做没有意义。只是这一意义处于从理性上可以把握的因果关系之外。托尔斯泰不得不用了乔伊斯式的内心独白(这在小说史上是第一次)来重建由不可捉摸的冲动、转瞬即逝的感觉、零零碎碎的思考组成的微妙整体,以便让我们看到安娜的灵魂所走的自杀之路。

    到了安娜这里,我们已远离维特,也远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基里洛夫。基里洛夫自杀是因为一些非常明确的利益,是一些描写得非常清楚的情节让他这样做的。他的行动,虽然是疯狂的,却是有理性、有意识的,是有预谋、思考过的。基里洛夫的性格完全建立在他奇特的自杀哲学上,而他的行动只是他想法的完全符合逻辑的延伸。

    陀思妥耶夫斯基抓住了理性的疯狂,这一理性顽固地要按自己的逻辑走到底。托尔斯泰探究的领域正好相反:他揭示非逻辑、非理性的介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他。对托尔斯泰的参照将布洛赫放置到了欧洲小说一个伟大的探索背景之中:探索非理性在我们的决定中、在我们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

    

混淆

    帕斯诺夫常去会一个捷克妓女,名字叫茹兹娜,而他的父母准备让他跟一个与他们门当户对的女孩伊丽莎白结婚。帕斯诺夫根本不爱她,然而她吸引他。确切地说,吸引他的不是伊丽莎白,而是对他来说伊丽莎白代表的所有东西。

    当他第一次去见她的时候,她住的那个街区的街道、花园与房子都闪烁着“一种置身岛内的巨大的安全感”;伊丽莎白一家在极好的气氛中接待了他,“充满了安全感与温柔,自始至终带着友谊”,这种友谊有一天,“会变成爱情”,然后“爱情有一天又会熄灭为友谊”。帕斯诺夫所渴望的价值(来自一个家庭的友好的安全感)呈现在他眼前,而此时,将要代表这一价值的那个女人(对此他尚不知情,而且这是违背他本性的)还没有出现。

    他坐在家乡村庄的教堂里,闭着眼睛,想像着神圣家庭出现在银白色的云彩上,正中间是美得无法以语言形容的圣母马利亚。小时候,他就在同一座教堂内为同一种意象而激动。他当时恋着父亲农场中的一名波兰女佣,在他的梦幻中,他将她跟圣母混淆成同一人,想像着自己坐到美丽的女佣兼圣母的双膝上。这一日,闭着眼睛,他又看到了圣母,突然,他发现圣母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对,马利亚的头发就是伊丽莎白的头发!他感到震惊,他感到意外!他感到,通过这一梦幻,上帝本人让他知道了他不爱的伊丽莎白其实是他真正的、惟一的爱。

    非理性的逻辑是建立在混淆机制上的:帕斯诺夫的现实感很差;他对事件的因果关系一窍不通;他永远无法知道别人的目光后面隐藏着什么;然而,尽管外部世界已经变形,变得无法认出,没有了因果关系,但它不是哑巴:外部世界在跟帕斯诺夫说话。就像在波德莱尔那首著名的诗中,“悠长的回声混合在一起”,“香味、色彩和声响在互相应和”:一个事物靠近另一个事物,与之混淆在一起(伊丽莎白与圣母混淆在一起),并通过这一靠近,得到解释。

    埃施是个寻找绝对的爱的人。“人只能爱一次”是他的信条。因此,既然亨特杰恩夫人爱他,她肯定没有爱过(根据埃施的逻辑)她死去的前夫。所以她前夫一定是糟蹋了她,所以她前夫肯定是个坏人。跟贝尔特朗一样的坏人。因为恶的代表都是可以互换的。他们混淆在一起。他们只是同种实质的不同表现。当埃施的目光掠过挂在墙上的亨特杰恩先生的肖像时,他脑海里有了个想法:马上到警察局去检举揭发贝尔特朗。因为假如埃施打击贝尔特朗,那就好像是打在了亨特杰恩夫人的前夫身上,就好像是他为我们,为我们所有人,扫除了一小部分公共的恶。

    

象征的森林

    必须认认真真地、慢慢地读《梦游者》,在那些虽不合逻辑却可以理解的情节上玩味良久,去看出一种暗藏的、隐蔽的秩序,帕斯诺夫、茹兹娜、埃施等人的决定就建立在这一秩序上。这些人物无法把现实作为一个具体的事物来面对。在他们眼前,一切都变成了象征(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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