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空瓶子往垃圾筒一扔,杯子放进水槽,冲洗一阵,才拿出来,用毛巾擦干净。
他的生活不差,他想,还有时间胡思乱想乱七八糟的事情,盘算得跟真的一样。
从他坐的椅子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鱼壶”的大门。这位头戴花呢帽的怪人,就待在附近一个有围篱的三角形公园里。当地人管它叫做克里斯多福公园。接连半个小时,他注意到,没有人出人这家酒吧,应该是吧,他没办法确定他非常专心。他的思绪不定,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只看到一连串的影像,硬生生地塞进他的视野里,他想,这是城里人挥之不去的梦魇,永无止境。
一架飞机,顺风滑翔,无情地撞击一栋大楼。左侧扬起一道炫目的黄色爆炸闪光,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朵。
双子星塔对峙,楼顶冒出烟雾与火焰。
然后就只剩下一座塔。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恐惧。
恐惧与美丽。
美丽……
他跟妻子住在八十四街与阿姆斯特丹附近一栋战前的老公寓里,总共有三个卧房,宽敞得很。三十五年的婚姻,绝大部分在此消磨。这栋公寓七〇年代改以合作社的方式管理,他们以会员的名义,用五位数的低价,买下了这间公寓,如今市价至少上百万。
拿到二〇〇〇年圣诞节的公司分红之后,他选择提早退休。他原本在麦迪逊大道上一家广告公司,担任研发部门主管,公司方面也很高兴,因为他们可以借机换一个年纪轻点、薪水少些的人。他的身体不差,正好享几年清福。以前,他们没有时间到国外好好旅行、在这城市里从容漫步、用一个下午读一本好书,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可以在寒冷的冬天找个温暖的地方度假,但不想搬到佛罗里达、亚利桑那或是加勒比海。他们的孩子在这里,很快的,他们就是祖父母了。他太爱纽约了,这辈子绝对不会离开。
那天早上,他刚吃完早餐,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电视是打开的——他太太把电视打开之后,就去厨房洗盘子了。起初,他根本没注意电视上在演什么,然后某样东西抓住了他的注意力,他放下报纸,再也没有拿起来过。就这则新闻的重要性而言,可以说只有上个世纪或再上个世纪,才会有这种新闻。
他们的窗户朝北、朝东,而且只是四楼,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搭电梯到顶楼,再爬上屋顶,但这栋楼总共也不过十六层,纽约巨厦林立,遮断了眺望下曼哈顿的视野。他又回到楼下,坐在电视机前,相同的画面一再重复,第二架飞机冲撞南塔,烈焰冲天,烟雾四起,一再重复、一再重复。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却又不能不看。
他的女儿,今年二十七岁,怀孕三个月,在康特·费兹杰罗当行政助理。他们拿公司的名字开玩笑,说听上去太像是神职人员了。在那之后,飞机刚刚撞上她公司在双子星塔的办公楼层,这个名字已经变成全面毁灭的代名词。
她可能迟到了也说不定。她晨间害喜得很严重,她先生开玩笑说,她可能是世上第一个把孩子吐出来的孕妇。但即使是吐得再厉害,她还是会想办法出门,八点三十分赶到办公室。
飞机撞上大楼的时候,她可能正在喝咖啡。孕妇不能摄取太多的咖啡因,但是,早上喝一杯又何妨?
现在就更没关系了。
她的先生在同一家公司、同一间办公室上班,这不是巧合,他们俩就是这么认识的。一般来说,他比较早上班,七点或是七点半,就可以在办公室里看到他的身影。早点来可以多做好多事,他常这么说,但有的时候,他会等他太太,一起走路到地铁站,一起到下城上班。也许他今天先走了,也许他们两个在一起。现在还会有谁知道?现在还有什么差别?
他的女儿,他的女婿。
他的儿子,他的宝贝儿子,在纽约消防局云梯队服务,驻扎地点是B、C大道之间的东十街。他跟一个年轻女孩在距离消防局两条街的地方,租一间公寓同居。
他们刚刚赶到北塔抢救,北塔崩落,他被埋在废墟里。
好几天了——他也不知道到底几天——他好像都没离开过电视机前面。他大概吃了点东西、上过几次厕所,说不定也洗过几次澡、睡了一会儿,跟平常日子一样。但是,他什么都不记得,脑里一片空白。
他走到卧室,他太太还是躺在他们俩共用的床上睡觉。他叫了她的名字两次、三次,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又走回客厅,继续坐在电视机前面。
几个小时之后,他又走进卧室,他太太的姿势还是没变,他摸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死了。他这才发现床旁边有个装安眠药的瓶子,已经空了。
她会有自杀的念头,他觉得很合理,只是她先想到罢了。他希望她在自杀前,能跟他说一声,好让他死在她的身边。他不再打扰死者的尸体,拿着空瓶子,到楼下百老汇大街上的药房装满。他吞光所有的药丸,脱光衣服,躺在他妻子旁边。
两个小时之后,他醒了,头痛欲裂,口干舌燥,难以忍受。床边的小毛毯上,满是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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