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熟睡,却不曾是这么一副拖泥带水的睡相。
我努力回想丈夫过去是怎样一副睡相,但横竖想不起来,只记得不曾这般惨不忍睹。或许这是我自以为是,他的睡相未必与现在不同,而大约仅仅是我的某种移情——我母亲想必就会这样说的。那是母亲得意的逻辑。“跟你说,婚后什么情呀爱呀的,顶多两三年。”这是母亲一贯的台词。睡相还可爱?迷上了才那么看——母亲想必要这么说。
但我明白自己不是那样的。丈夫无疑变丑了,脸无疑变松弛了,这恐怕就是上年纪的关系。丈夫上了年纪,累了,磨损了。往后肯定会变得更丑,而我必须忍受下去。
我喟叹一声,长长地喟叹一声。丈夫当然一动未动。叹息声不可能使他醒来。
我走出卧室,折回客厅,重新喝白兰地看书,但总有些放心不下。我放下书,朝孩子房间走去,打开门,借着走廊灯光凝视儿子的脸。儿子同丈夫同样睡得昏天黑地,一如平时。我看了一会儿子的睡相。一张圆乎乎的小脸,不用说跟丈夫大为不同,还是个孩子,肤色光鲜,清新脱俗。
但有什么触动了我的神经。对儿子有如此感觉还是头一次。到底儿子的什么触动了我的神经了呢?我站在那里,再次抱拢双臂。当然我爱儿子,十分地爱。然而那个什么现在的确使我心焦意躁。
我摇了下头。
我闭目片刻,之后睁开眼睛再看儿子的睡脸。我知道是什么使我焦躁了。儿子的睡相同父亲一模一样,且脸和他奶奶的脸毫无不同。一脉相承的固执、自我满足——我讨厌丈夫家族中如此类型的傲慢。丈夫诚然对我不错,和蔼、细心,不拈花惹草,勤恳能干,做事认真,对谁都热情。我的朋友无不异口同声说没有这么好的人,我也觉得无可挑剔,然而这无可挑剔却不时使我感到焦躁。这“无可挑剔”之中,似乎莫名其妙地有着一种不容许想象力介入的硬涩,是它使我心生不快。
而此刻儿子的脸上正浮现出同样的表情。
我再次摇下头。说到底都是路人,我想。这孩子长大以后怕也绝对不会理解我的心情。我预感将来自己可能不至于那么真心实意地疼爱儿子。这不像做母亲的念头,世上的母亲根本不会如此胡思乱想。但我心中有数,某个时候我说不准会忽然蔑视这个孩子。我这样想着,看孩子睡脸时这样想着。
这样一想,我伤感起来。我关上孩子房间的门,熄掉走廊灯,坐回沙发打开书,看了几页又合上。我看了眼钟,快三点了。
睡不着觉到今天有多少天了呢?最初睡不着是大上个周二。就是说,到今天整整十七天了。十七天里我一觉没睡。十七个白天,十七个黑夜,时间非常之长。现在我已很难想起所谓睡眠是怎么一个东西了。
我闭上眼睛,试图唤回睡眠的感觉,但那里存在的只是清醒的黑暗。清醒的黑暗——这使我想起死亡。
我莫非会死掉?
倘若我就这么死掉,我的人生到底算是什么呢?
可我当然不明白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那么,所谓死到底是什么呢?
迄今为止,我是将睡眠作为死的一种原型来把握的。就是说,我把死假设为睡眠的延长。一言以蔽之,死是比一般睡眠远为深重的没有意识的睡眠——永远的休息。永远熄火。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也未必如此,我蓦地心想。所谓死,也许是与睡眠种类截然不同的状况——或者是此刻我眼前漫无边际的清醒的深重的黑暗亦未可知。也可能死即意味着在这黑暗中永远清醒下去。
但我觉得这未免过于残酷。如果死这一状况并非休息,那么我们这充满疲惫的不健全的生到底又有何希望呢?然而归根到底,谁也不知道死是怎么一个东西。有人实际目睹过死?一个也没有。目睹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谁都不知晓死为何物。一切不外乎推测。无论怎样的推测,都不外乎推测。死应是休息云云,那也属无稽之谈。不死谁也不明白死。死可以是任何东西。
想到这里,一阵凶猛的恐怖感突然朝我压来。脊背仿佛冻僵,硬邦邦地动弹不得。我再次紧紧合上眼睛。我已无法睁开。我紧紧盯视着眼前横亘的厚重的黑暗,黑暗如宇宙一般深不可测无可救药。我孤独无依。意识集中起来又扩展开去。如果有意,我似乎可以看到宇宙极深处的黑暗,但我不去看。为时尚早,我想。
假如死是这么一回事,我究竟如何是好呢?假如死是永远清醒、永远这么定定地逼视黑暗……
我勉强睁开眼睛,一口喝干杯里剩的白兰地。
6
我脱去睡衣,穿上蓝牛仔裤,T恤外面套一件快艇用风帽罩衣,头发在脑后紧紧束成一把掖进罩衣,戴上丈夫的棒球帽。看看镜子,俨然一个男孩。OK!我登上运动鞋,下到地下停车场。
我钻进本田“思域”,转动钥匙,发动一会引擎。侧耳细听,仍是平常的引擎声。我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把变速器推在第一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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