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公寓外面。感觉上车比平时轻快得多,简直像在冰上滑行。我小心翼翼地调节变速器,出街驶上通往横滨的干线公路。
尽管时过三点,路上跑的车却决不在少数。庞大的长途运输卡车震颤着路面由西向东流去。他们不睡觉,为提高运输效率,他们白天睡觉晚间出动。
我则昼夜出动,因为无须睡觉。
从生物学角度看来这或许的确不够自然,可又有谁知道何为自然呢?所谓生物学上的自然,终不过是经验性的推论罢了,而我位于超越推论的地点。比如,把我看成人类飞速进化的先验性样板是否可取呢?不睡觉的女人。意识的扩大。
我微微一笑。
进化的先验性样板。
我边听收音机音乐边往海港驱车前进。很想听西方古典音乐,但深更半夜找不到播放古典音乐的电台。不管调哪个台,流淌出来的都是乏味的日语流行乐曲。令人倒牙的黏黏糊糊的小调情歌。我只好侧耳听它,它使我觉得自己恍惚来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我远离莫扎特,远离海顿。
我把车停进公园外面用白线画成的大停车场,关掉引擎。我选在四周开阔、街灯最亮的位置。停车场只有一辆车,看上去是年轻人喜欢开的车。白色双门双座车,型号已不新。里边大概是对恋人吧,没钱住旅馆,在车内抱作一团。为避免麻烦,我把帽子拉得很低,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女的,并确认车门是否锁好。
茫然打量四周景致的时间里,我不由想起大学一年级时同男朋友单独外出兜风在车内相互爱抚时的事来。途中他实在忍无可忍了,提出要插进去。我说不行。我把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听着音乐回想当时,但我无法真切地想起那个男孩的长相。一切都好像发生在地老天荒的往昔。
睡不着以前的记忆似乎正风驰电掣地离我远去。这是一种甚为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每当夜晚来临便睡觉时的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当时的记忆不是自己的记忆。我想人便是这样演变的,但对此谁都不注意,谁都不晓得,只我一人明白。解释的话他们怕也不理解,也不愿意相信。纵然相信,也绝对不至于准确地体察出我所感觉到的。他们恐怕只能将我看成威胁他们推论出来的世界的人。
然而我在实实在在地演变。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静止了多长时间。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静静地闭起眼睛,注视着无眠的黑暗。
这时突然发觉好像有人。那里有人。我睁眼四下环顾。有人在车外,且要开窗。窗当然锁着。车两侧闪出黑影,右侧车窗和左侧车窗。脸看不见,衣服看不见——黑影挡在那里。
在两个黑影挟持下,我的本田“思域”似乎小得可怜,活像小糕点盒。我觉察出车在左右摇晃。右侧玻璃被拳头敲得砰砰作响。我知道不是警察,警察不是那种敲法。车岿然不动。我屏住呼吸,思忖如何是好。我的脑袋混乱不堪,腋下沁出汗来。必须开车离开,我想。钥匙,我转动钥匙,我伸手抓起钥匙转动。可以听见马达转动的声音。
但引擎不点火。
我手指簌簌发抖,闭目再一次缓缓转动钥匙。无济于事。只闻仿佛挠抓巨幅墙壁般的“咔嗤咔嗤”声。两个男人——其黑影——原地打转,在同一地方打转,且不停地摇晃我的车。摇晃越来越厉害。大概他们存心把车掀翻。
有什么在出错,我想。冷静思考自会进展顺利。冷静地、慢慢地思考!有什么在出错。
有什么在出错。
可是我搞不清什么在出错。脑袋里灌满浓重的黑暗。它已不会将我带去任何地方。手仍在簌簌发抖。我拔下钥匙,想重新插入。手指抖得没办法把钥匙插进匙孔。当再次尝试插入时,钥匙掉在脚下。我弓身打算拾起,但拾不起。车摇晃得太厉害,弯腰时额头猛地磕在了方向盘上。
我不再努力,靠在椅背上双手捂脸。我哭了,我只能哭。泪水涟涟而下。我一个人闷在这小箱子里,哪里也去不得。现在是午夜最深时分,两个男人不停手地摇晃着我的车,要把我的车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