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披星戴月地在外面疯跑。蒋颂平时常带我去郊外的野河里游泳——我们只消沿着东街的丁字路口往南走,绕过一家煤球厂和一座荒草丛生的明代团城,穿过一条铁路桥的桥洞,就来到了野外的河边。游完泳,我们就躺在农民的西瓜地里,吃饱了西瓜后,再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后,肚子饿了,还可以再吃。
实在无聊的时候,我们也会到许大马棒的修理铺去逛逛。那时的店铺里,新来了一位修理工,占据了父亲原先的那个工作台。许大马棒的铺子,营业范围有所扩大,也开始修理录音机或黑白电视机一类的玩意儿。许大马棒自称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怕死的人,他可不愿意费事去搭什么防震棚!什么二号病啦,什么美苏核战争啊,什么毁灭性的地震啊,统统不在话下。他的观点与母亲如出一辙。他说:“人固有一死。别人能死,我也能死;别人不死,我也不妨一死……”
在地震闹得人人自危的那些日子里,居委会的大妈大婶成天拿着个铁皮喇叭,戴着红袖章,在胡同里来回巡逻,告诫居民们晚上睡觉时千万不能脱袜子。许大马棒也许是整个椿树街上唯一一个气定神闲的人了吧。可蒋颂平根本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认为,许大马棒是在吹牛。他对我说:“你糊涂啊!人哪有不怕死的?你看,许大马棒好像不把地震当回事,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可你有没有发现,他的工作台的角落里,有个弹簧,弹簧上还倒竖着一只空的汽水瓶。那是他自己研制的简易地震测报器。如果真的发生了地震,整个椿树街上,许大马棒就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你要不信,我们就来做个试验。”
说罢,蒋颂平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弹弓,隔着窗户,把粉红色的轮胎皮拉得长长的,随后,手一松,只听哨的一声,被击落的汽水瓶掉在地上,立刻摔得粉碎。
正在专心致志地修着收音机的许大马棒,像是触了电似的,不由得就是一哆嗦。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他弯下腰去,瞅了瞅地上的碎玻璃,随即摘下老花镜,往桌上一扔,像中了邪似的,在屋里拍着屁股,跳着脚大叫起来:“地震、地震!乾贵,白菜帮子,快!你们俩,快跑!不好啦,地震啦……”
蒋颂平嘿嘿地笑了两声,拉着我,一猫腰,躲在了窗户底下,压低了声音,讥讽道:“你妈屄!老东西!地震了,你倒是赶紧往外跑啊,在屋子里跳什么跳?”
许大马棒不怕死的神话,当然是不攻自破。可我没笑。不知怎么,我觉得颂平的玩笑也有点太过残酷了。我是一个喜欢让自己的感觉停留在事情表面的人。我有点为许大马棒感到难过。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是人还是事情,最好的东西往往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这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底子,但你最好不要去碰它。只要你捅破了这层脆弱的窗户纸,里面的内容,一多半根本经不起推敲。
地震风波还没有最后平息,我们的生活就已经被悄然改变。突然有一天,蒋颂平不再上门。他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问母亲,她就板起脸来,对我吼道:“你问他做什么!这种人,以后少跟他来往。就当他死了。早死早投胎!”
我又去问姐姐,姐姐的眼睛红红的,茫然若失,半天才哭着对我说:“请你以后别再跟我提他,好不好?”
我说过,我是一个不爱寻根究底的人,也就没再去为难她们。在蒋颂平和姐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心里又多了块石头。每次我在街上遇见他,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劲儿。他要么是人影一闪,躲入街边的树林,要么就是假装没有看见我,贴着胡同的墙根,远远地一走了之。有好几次,我都想截住他,把事情问个明白。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心头的蠢蠢欲动。因为,假如单方面与他和好,我觉得有些对不起母亲和姐姐。为了不让他感到太尴尬,我也开始主动对他视而不见。
时间一长,我就把这个人渐渐忘在了脑后。
那年十月末的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中,一进门就撞进了姐姐的房间,彼此都吓了一跳。我看见她正坐在床沿上,在一个搪瓷盆里数着石榴籽儿。姐姐先是本能地用手捂住搪瓷盆,随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把瓷盆往外一推,低低的骂了句:“他妈的,骗子!整个一骗子!”然后,她丢下我,板着脸,把辫子往后一甩,气呼呼地起身走了。
大概也是闷极无聊吧,姐姐走后,我把那搪瓷盆里的石榴籽一连数了两遍,每次都是六百七十一颗。比蒋颂平所吹嘘的六百六十五那个恒定数,多出了六颗。
我和蒋颂平恢复正常的交往,要等到四年后的一九八。年。那时,他经过补习,考取了北京邮电学院。而我,则在一年前,从高中毕了业,到红都服装店学做裁缝去了。蒋颂平家里大概果真没什么人了,考取大学后,由他姑姑出面,在台基厂的松鹤楼,摆了几桌酒席谢师。那天下班后,我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在大栅栏遇见了他。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因为实在找不到话说,蒋颂平就问我,愿不愿意去台基厂一起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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