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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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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教授的丈夫,他其实和我并不像夫妻,已经不是夫妻,我们维持着一个平和的表面。没有我,他照样活,没有他,我也照样活。每每想到这点,我的难过就无法表述。好了,好了,我对自己说,明白了吧,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另一个人也能活,还能活得好些。如果不信,可以参照我的生活,写书,看书,写书,让想象在想象中升华或枯萎。

    前面我提到我的父亲:他最爱我,我以前并不知道他爱我,当然我也不知道爱他,到我懂得爱他时,他不在世了。事情总是这样,就跟人老了,经验累积知识累积,成了一个智者,却离死一声咳嗽这么点距离。后悔没用,但我还是后悔,我没有能够爱他。

    我在前面也提到我年老的母亲。这月上旬,我乘飞机回了一趟老家山城:那里总是绵绵细雨,沉沉雾气,从长江上往两岸山坡漫开,几乎使过江的轮船封渡。从渡轮下来,举着伞,从江边烟厂新建的厂房中钻来钻去,爬了一大坡又一大坡石阶回半山腰母亲家,我从小生长的家。应该感谢命运,旧院成了新的白楼,我多年写作的劳动所得给母亲换来一个二居室。我脱了满是泥沙的皮鞋,搁了雨伞,穿过客厅,进了她房间,轻轻走到她床边。她头发更稀疏,脸上满是皱纹,穿着一件棕色毛衣,居然认不出我,把邻居的名字叫成我。那天没有太阳落入江里,看不见记忆里的夕阳,只有细雨滴答声。我坐在母亲床边,握着她的手,有满腹话要对她说,她却一再重复地说要去养老院,养老院比家好,有人说话,我想与人说话。“妈妈,你记得小女儿吗?”

    “她走了,她永远都不会回家。”母亲说。

    “为什么?”

    “她走了好,她走得越远我越清静。”母亲声音突然沙了:“我好想她。”

    “我就是她,妈妈。”

    “你不是,她走了,她是个狠心人啊!”

    母亲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你让我去养老院吧。”她重复地说,她要跟人说话。我的哥嫂照顾她,住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看电视直看到屏幕起麻点,没有节目为止。哥嫂他们看的是VCD,唱卡拉OK。我退出母亲的房间,她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电视上演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听声音,为了看图像。母亲可能很久就这样,在父亲去世之前就这样,可我从未发现,也从不关心,好像母亲只要在,就行,只要在,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即使父亲去世,她的心全部空荡荡,并不要紧,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穿过甘地博物馆,太阳落入地平线,远处的红堡,映着霞光,很美,日落时分,一定是最好的时候,所以进去的人络绎不绝。甘地火化时太阳很久才落入地平线,他的骨灰撤在河里。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个和我提印度的人,是我的父亲。父亲当时与我一起坐在长江边上,他说到印度,一脸神圣。他在老家被抽当壮丁,他被当成外县人,编入另一个部队,他的原部队开拔云南缅甸,战败去了印度。所以他与印度擦边而过。

    那时我刚上初中,只有十三岁,开始上世界地理课。从课本里读,印度在南亚次大陆的印度半岛上,八亿多人,有几十个民族,叫什么印度斯坦、泰鲁固、孟加拉,主要说印地语和英语,海岸线很长,北部是高山,中部是平原,西部有沙漠,高原在南部,有条美丽的恒河。气候很热,出米小麦棉花茶叶。首都在新德里。1950年和我国建交。荷花是国花,蓝孔雀是国鸟。我只知道这些。

    父亲那天说了很多,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刚才穿过马路时,看见一个面孔像父亲的人,不过那人黑一些,鼻子高一些,年轻一些。如果这人朝我走近,叫我认他,我会认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念父亲。

    我七点一刻到歌厅,晚了,却正好演出开始。一台正宗当代印度流行歌曲在表演。台上一排舞女一律露肚脐,沙丽很透明,乳房如丰收果实沉甸甸,手臂与手指一抬一勾一让,腰一动一闪一转,眼光如钻石,一闭一开都令人想入非非,脚实实在在地移动。听不懂唱的什么,但那旋律似乎永远不变:所有的印度歌曲,全一样。叫人觉得印度人怎么几千年编不出一首新歌。或许他们听中国人的歌,也是同样印象吧?难怪阿难的歌,他们听不出好处。

    不过,如果不是让我天天听,我不反对一年听一次印度歌。我小时,多远的爬坡上坎路都要扛一根凳子看露天电影,放映队在广场和操场支起一小块幕布,幕前幕后人山人海。那番热闹,一起贪婪地吸收文化营养。很难遇见好电影,更没有艺术的电影。与朝鲜、阿尔巴尼亚、南斯拉夫电影及国产片相比,印度电影《流浪者》的确是相当动人。

    一下子我全部想起来了。那男主角拉兹长大的孟买贫民窟,像我生长的南岸贫民窟,怎么看怎么像。里面的歌舞,尤其是那一段拉兹的父母结婚不久,泛舟阿拉巴赫河,岸上一队村妇载歌载舞,在和水手们对唱。旧时代的黑白电影,云彩是云彩,河水是河水,真实得伸手一拽,上面的人就可以下幕布来。那些人只可能是女神,从天而降,而舞台上已经现代化的女人,却和那些电影里的女人很像,丰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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