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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勒希:一条狗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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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意大利
弗勒希立刻冲进屋内。

    几个星期以来,他几乎是一直被关在威白克街一间宿舍的客厅里。隔绝乃必要措施,因为霍乱正在流行。贫民窟内的状况虽因霍乱的流行而改善,可惜改善的程度不大,狗儿遭窃的情况仍层出不穷,而温珀尔街的狗出入仍须系链。弗勒希当然有他的社交生活,他会在邮筒旁和酒馆外碰见别的狗,它们以狗族与生俱来的良好风度及教养欢迎他归来。就像一位长住在东方,并染上若干土著习惯的英国贵族——谣传他已改信回教,还跟一名中国洗衣妇生了儿子——当他返回宫廷社交圈,发现老朋友们都愿意忘记他曾误入歧途,慷慨地邀请他去查茨沃思,而且大家当然都不提他的老婆,同时假定他会和其他人一起祷告;同样的,温珀尔街上的那些指示犬及蹲猎犬也欢迎弗勒希归来,且不计较他身上毛皮的状态。可是弗勒希却感觉伦敦的狗现在似乎都有点病态。比方说,大家都知道,卡莱尔夫人的狗尼禄曾经从顶楼窗口跳出去,企图自杀;据说因为他觉得住在钱尼路上压力太大。重返威白克街的弗勒希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整天闭居在家,周围堆满小对象,晚上有油虫,白天有青蝇,羊排的膻味驱之不去,餐具架上永远摆着香蕉……,再加上整天和好几位穿着厚重,却不常或根本不洗澡的男人女人摩肩接踵,的确令他脾气暴躁、神经紧张。他经常躺在宿舍的食品柜下面,一躺就是几个小时。他不可能溜出门外,因为前门永远锁着;他必须等别人替他系上狗链,带他出去。

    客居伦敦数周,只发生了两件事,暂时打破一成不变的生活形态。夏末的某一天,布朗宁一家赴法能去拜访查尔斯·金斯利牧师。若是在意大利,这个时节土地早已硬得像砖头,跳蚤肆虐。每条狗都会显得无精打采,拖着脚步,从一个阴影躲进另一个阴影里,若能碰上多纳太罗雕像抬起的手臂所投下的一条细细的影子,便要感激不尽了。然而法能却有绿茵覆盖的田野,蓝色的水池和絮语的树林,而且草皮细软得脚掌踏上去仿佛都会弹起来似的。布朗宁与金斯利两家人一起消磨了一整天,当弗勒希昂首阔步地跟在他们后面,昔日的号角再度响起,旧日的狂喜重新出现——那是只野兔,还是只狐狸?弗勒希在萨里的石楠丛荒野间狂奔,仿佛自住在三英里界标那段日子之后,从没有这样痛快地跑过。一只有着紫色与金色羽毛的雉迅速往上飞,他差点就一口咬住雉尾巴上的羽毛,但就在那一瞬间,有人大喝一声,抽了一下皮鞭。是金斯利牧师在高声叫他回去吗?总之,它停止狂奔;法能的树林受到严格的保护。

    几天之后,他躺在威白克街的客厅内,布朗宁夫人穿好散步的服装走进来,把他从食品柜下叫出来,将狗链套在他项圈上,自一八四六年九月以来,第一次带他一起走回温珀尔街。他俩走到五十号门前,仿佛昨日一般,停下脚步。仿佛昨日一般,来应门的仆役长仍动作缓慢。后来门终于打开,躺在踏脚垫上的是凯弟郎吗?那只没牙的老狗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对他们视而不见。就像当年离家下楼的时候一样,他们一声不响、偷偷摸摸爬上楼去。情怯的布朗宁夫人似乎害怕自己即将看到的景象,悄然将房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脸色也愈来愈阴沉。“……那些房间看起来,”她写道,“显得又小又阴暗,家具既不搭配,又不方便。”常春藤仍旧轻扣后面卧房的窗棂,彩绘的窗帘仍旧遮蔽着光线,一切都没有变,仿佛这么多年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就这样,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哀愁地回忆着。但早在她结束探视之前,弗勒希已无端焦虑起来。万一巴雷特先生忽然进来,发现他们怎么办?万一他眉头一皱、眼睛一瞪,转动钥匙,把他们永远锁在后面卧房里,那怎么办?终于,布朗宁夫人把所有房门都关好,静悄悄地下了楼。没错,她说,这栋房子的确需要好好清理一下。

    从此,弗勒希便只有一个心愿——永远离开伦敦,永远离开英国。直到登上横越海峡,驶往法国的渡轮甲板上,他才快乐起来。那次航行风浪极大,花了八个小时才过海。随着渡轮剧烈颠簸摇晃,弗勒希的心中亦思潮起伏;他想起身穿紫色丝绒的淑女,拎着大包小包、衣衫褴褛的男人,摄政公园,维多利亚女王在骑马侍从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经过,英国草地的翠绿及人行道的恶臭……,一幕幕滑过躺在甲板上的他的心头;这时他抬起头,看见一位身材高大、表情严肃的男士,倾身靠在栏杆旁。

    “卡莱尔先生!”他听见布朗宁夫人高喊;就在那一瞬间——各位别忘了那次航行风浪极大——弗勒希开始猛烈呕吐。水手们提着水桶及拖把冲过来,“……可怜的狗儿,立刻被赶下甲板,”布朗宁夫人说;因为甲板上仍为英国属地,禁止狗在甲板上呕吐——这便是他对祖国海岸最后的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