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辍,弗勒希开始注意到巴雷特小姐变化的迹象。自从弗勒希认识她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她坐立难安、心情浮躁,无法读书、写作。她站在窗旁,凝视窗外。她焦虑地询问威尔森天气如何——外面仍吹着东风吗?公园里是否已有春天的迹象?噢,不,威尔森回答,外面仍吹着残酷的东风。而巴雷特小姐呢?弗勒希感觉她是既生气,又如释重负。她咳嗽,抱怨身体不舒服——其实远不如往年吹东风时那么不舒服。待四下无人时,她会把昨夜收到的信重读一遍。那是到目前为止最长的一封信,页数很多,全被墨水涂得满满的,到处画了些细小神秘的符号。弗勒希守在她脚旁的位置上,看得很清楚,却听不懂巴雷特小姐轻轻地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只有在她读到某页最后一行,大声念出(当然他并不懂):“你认为我应该什么时候来见你,再等两个月、还是三个月?”这时,他才得以探测出她情绪的骚动。
然后她拿起笔,迅速而紧张地写了一页又一页。但它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呢——巴雷特小姐写下的那些小小的字:“四月来了。倘若我们活得够久,或许还看得见五月和六月的来临,或许……待和暖的天气令我恢复一丝生气,我便愿意见你……但刚开始我会怕你——当然这不是真的,只是写写罢了。你是帕拉切斯苏斯,我则是一名隐士,神经已在拷问台上绷断了,如今软绵绵地悬挂着,只因为一个脚步声、一个呼吸,便要战栗悸动。”
弗勒希看不懂她在他头顶上方一两英寸处写什么东西,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了解每一个字的涵义。他了解女主人在挥笔之间情绪是如何地骚动,矛盾的欲望又是如何地摇撼她——但愿四月快来,但愿四月别来;但愿立刻见到那个陌生的男人,但愿永远别见到他!弗勒希也和她一样,因为一个脚步声、一个呼吸而战栗、悸动着。时间残酷地不断往前推移,风儿吹动窗帘,阳光染白了头胸像,一只鸟儿在马厩里歌唱,男人沿着温珀尔街叫卖鲜花。他知道,所有的这些声音都意味着四月已经来了,接着五月、六月也会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那可怕的春天逼近。到底什么东西会随春天来到?是某种恐怖的东西,是巴雷特小姐畏惧的东西,所以弗勒希也畏惧它。现在他一听见脚步声便悚然惊起,然而那只是韩芮艾塔;有敲门声!但那只是肯尼恩先生。就这样,四月过去了,五月的头二十天也过去了。然后,就在五月二十一日,弗勒希知道那一天终于来临了。因为在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巴雷特小姐不断照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用印度披肩把自己裹好,且吩咐威尔森把安乐椅拉近一些,但别拉得太近。她碰碰这个,又碰碰那个,然后便直挺挺坐在枕头堆里。弗勒希全身紧绷地趴在她脚边,和她一起等待——就他们俩,没有别人。终于,玛丽彭教堂的钟响了两下;他们继续等。接着玛丽彭教堂的钟又敲了一下——两点半!钟声止息的一剎那,前门响起一声大胆的叩击声,巴雷特小姐脸色发白,纹丝不动地躺着,弗勒希也静静躺着,听着那可怕的、无法阻挡的脚步声步上楼梯。弗勒希知道,上楼的正是那罩着头巾、邪恶的午夜暗影——那位神秘客!此刻,他的手正放在门上,门把转动,他在门口出现。
“是布朗宁先生,”威尔森说。
弗勒希盯着巴雷特小姐,看见她脸颊突然飞红,眼睛发亮,红唇轻启。
“布朗宁先生!”她叫道。
布朗宁先生拧拧自己的黄手套,眨眨眼睛,穿着神气又体面,却鲁莽地大步穿过房间,捉住巴雷特小姐的手,然后往摆在她沙发旁的那张椅子一坐。他们两人立刻开始交谈。
看着他俩交谈,令弗勒希最害怕的,是他的孤寂。曾经,他感觉自己仿佛和巴雷特小姐厮守在一个生了火的洞穴里;如今火已熄灭,洞穴里又黑又潮,而巴雷特小姐却人在洞外。他环顾四周,发觉景物全非:书架、五尊头胸像——他们不再是慈眉善目的坐镇神祇,变得既陌生又严峻。他在巴雷特小姐的脚旁挪动,她浑然不察;他哀哼,两人听而不闻;最后他只好静静躺着,全身肌肉紧绷,心中充满焦虑。两人不断交谈,但他俩的谈话不似其他的谈话那般徐徐流动、轻轻荡漾,而是仿佛急湍瀑布、跳跃摇晃、戛然而止,又突然开始跳跃。弗勒希从未听过巴雷特小姐用那样的语调讲话——如此兴奋,如此有生气。他亦从未看过她的脸颊如此红润发亮,她的那双大眼睛如此闪闪发光。时钟敲了四下,两人仍讲个不停。后来时钟又敲了一下,布朗宁先生倏地跳起来——他的每个动作都昭示着恐怖的魄力和可怕的胆量。才一转眼,他已用力握住了巴雷特小姐的手,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套,道了再会。他们听见他跑下楼梯的声音,再将门砰一声关上——就这么走了。
但巴雷特小姐并没有像在肯尼恩先生或米特福德小姐离开后那般颓然往后倒在枕头堆里,此刻她笔直坐着,两眼仍像在燃烧,双颊仍然发着光,仿佛还感觉布朗宁先生就在身边。弗勒希碰碰她,她吃了一惊,突然想起他,心情愉快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接着面带微笑,表情十分怪异地瞅了他一眼,仿佛希望他开口讲话似的,仿佛冀望他能和她灵犀相通,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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