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在温珀尔街后面卧房里进行的教育,通常会对普通的狗造成深远的影响。然而弗勒希并非普通的狗。他虽精力充沛,却也喜欢沉思;他虽只是条狗,却对人类情绪具有高度的感知能力。因此那间卧室内的氛围,对这样一条狗的影响力更是非比寻常。结果他的敏感度更为提升,男性特质却相对减低,但我们当然不能怪他。整天将希腊辞典枕在头下,他自然变得不喜欢吠叫和咬人;他宁可选择猫族的安静,也不喜欢狗族的强壮;而他最爱的,又莫过于与人类交流沟通。巴雷特小姐亦倾全力教育他,协助他精益求精。有一次,她从窗上拿下一台竖琴,放在他身旁,然后问他:他认为这台可以制造音乐的竖琴,本身是否具有生命?弗勒希像是经过一番凝视、聆听、沉思,再经过片刻的迟疑,终于认定竖琴并不具备生命。她又带他一起站在镜子前面,问他为什么要吠叫、颤抖?在他对面的那只小棕狗,不正是他自己吗?但什么才是“自我”呢?那是别人看见的东西?还是真正的“自我”?弗勒希再一次沉思良久,却无法解决这个有关现实的难题,只好更贴近巴雷特小姐,“意味深长”地亲吻她;至少这是真实的。
他的神经系统因为这类问题及情感上的困境而骚动不已,于是决定下楼去。我们不难想象,显然他的行为举止带着某种高傲的优越感,令凯弟郎——那只凶恶的古巴寻血犬——怒从中来,因此扑上去咬了他,令他一边哀号,一边奔回楼上,向巴雷特小姐求救。她的结论是:弗勒希“不是英雄”!但他为什么不是英雄呢?难道她不该负一部分责任吗?个性秉直的她,不了解他是为了她,才牺牲了勇气,就像是为了她,他才牺牲了阳光与空气。毫无疑问的,这种纤细的敏感性也有缺点——他扑到被拉铃绳绊倒的肯尼恩先生身上咬他,令她满心歉疚;他因为不能睡她床上而哭叫一整个晚上,或除非她喂,否则不肯吃东西,都令她万分困扰。即使如此,她仍愿意承担过错,且不怕麻烦;因为,弗勒希爱她。他为了她,拒绝了空气和阳光。“他值得人爱,不是吗?”她这样问霍恩先生。不论霍恩先生的回答是什么,巴雷特小姐早已有了肯定的答案。她爱弗勒希,而弗勒希也值得她爱。
仿佛没有东西能够切断这分连结——时光荏苒,岁月似乎只能令它更为巩固、强韧;而那样的岁月仿佛就是他俩一生的岁月。一八四二年变成一八四三年,一八四三年又变成一八四四年,一八四四年再变成一八四五年,弗勒希已不再是条幼犬,而是一条四五岁的成年狗,进入他生命中的黄金时期。然而巴雷特小姐却仍旧躺在温珀尔街的沙发上,弗勒希也仍旧躺在她脚边的沙发上。巴雷特小姐的生活是“笼中鸟”的生活,有时连续数周闭居家中,即使出门,每次也只出去一两个钟头,或乘马车去某家店铺,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去摄政公园逛逛。巴雷特这家人从不离开伦敦市。巴雷特先生、七位兄弟、两位姊妹、仆役长、威尔森及女仆们、凯弟郎、法利、巴雷特小姐及弗勒希,全住在温珀尔街50号内,在家中餐厅里用餐,在卧室里睡觉,在书房里抽烟,在厨房里烹饪,提热水壶、倒馊水桶……,从一月到十二月。唯独椅罩变得稍微脏些,地毯变得稍微旧些,煤灰、泥巴、油烟、雾气、雪茄烟、酒和肉的气味累积在罅隙里、裂缝中、布料表面、画框上和雕刻的漩涡状花纹内。巴雷特小姐卧室窗外的常春藤愈长愈茂盛,它绿色的帷帘愈变愈厚;到了夏天,旱金莲和红花菜豆一起在窗台上的花盆里飙蹿,如火如荼地开着。
然而,就在一八四五年一月初的一个晚上,邮差来敲门。一如往常,信件掉进信箱里;一如往常,威尔森下楼去取信。每件事都和平常一样——每天晚上邮差都来敲门,每天晚上威尔森都去取信,每天晚上都有一封信是给巴雷特的,巴雷特小姐很快看完,再慢慢看、反复看,接着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不是收在抽屉里,摆在米特福德小姐长篇大论的信件旁,而是单独藏好。长期躺在巴雷特小姐脚旁的沙发上而培养出优越敏感度的弗勒希,现在必须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他可以洞悉别人都察觉不到的蛛丝马迹,透过巴雷特小姐手指的抚触,他可以感觉到,现在她只为一样东西等待——那便是邮差的叩门声、和托盘上的那封信!本来她以规律的动作,轻轻摸他;突然之间——叩门声响!——她的手指紧抠,仿佛虎头钳似地箍住他,等待着威尔森走上楼梯。然后她取过信来,他立刻被释放,也被遗忘了。
但这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心想,反正巴雷特小姐的生活并无改变。的确,一切如往常。没有新的访客出现,肯尼恩先生照常来访;米特福德小姐照常来访;兄弟姊妹们也照常出现;傍晚时分巴雷特先生照常进来。他们没注意到任何变化,亦不疑有他。所以每当连续数晚不见那只信封时,他总会安慰自己,企图相信敌人已经走了。他想象那是个罩着长袍、戴着头巾的神秘男子,仿佛一名窃贼,经过时试图撬开门锁..,却发现此地禁卫森严,只好作罢,又偷偷溜走了。弗勒希努力说服自己:警报已经解除,那个神秘客已经走了。可是不久那封信又会出现!
随着信封出现的次数日益频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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