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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北归3: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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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哲人其萎
夫拉老金到王府井大街转一圈儿。于是,蹩足车夫按时登车来到老金的家门,老金则梳洗打扮,拄着拐杖走出来,颤颤悠悠地爬上平板三轮车。蹩足车夫有了固定工作和薪水,自是高兴得不得了,拿出几十年练就的绝招,在车水马龙的路上紧蹬快踏,左躲右闪,飞一样地前行。车上的老金一手按拐杖,一手死死抓住车夫屁股底下那个坐凳,以免中途被甩将下来,像烧地瓜一样被众车轮辗得粉身碎骨。当一路颠簸但有惊无险地来到人群拥塞的王府井大街后,三轮车夹在人流中,像一只并不灵便的蛤蟆于稻田中游走穿行,躲闪腾跳,老金则坐在车上,东张西望,认真观察并“接触社会”。如此这般风雨无阻的两年下来,终于被好事者发现并传到毛主席的耳中,毛闻知后哈哈大笑,说:“我那不过是随便一说,他竟放到了心上,我这个搞逻辑学的同乡确实有一套不同于常人的逻辑呵。”

    老金辗转探知这一评语后,认为毛主席对自己的行为,尽管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总体上是认可的,憋压在心中的苦闷有点消散,于是抖起精神,欲好好地展示一下“烈士暮年,壮心不己”的豪气风采。可惜天不遂人愿,有一天老金被一块顽石跘了一脚,此后再也爬不上那辆平板三轮车了。

    1974年春,已是80岁高龄的老金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的儿子梁从诫感念老金与梁家几代人的真挚友谊,携家搬到老金在东城干面胡同的处所共同吃住。自此,老金又重新回到了当年“太太客厅”时代,只是客厅的主人不是自己的挚友梁、林夫妇,而是年轻的小字辈了。在这个充满着友情挚爱的温馨家庭里,梁从诫一家一直视老金为亲生父辈,并呼曰“金爸”,而老金也视梁从诫为亲生儿子,无论生活中的大事小事都与梁从诫相商,特别对自己弄不清、道不明的“社会”中事,他总是以梁从诫所说为然。

    1980年11月,老金因肺炎住院,出院后他已不会走路了,只能长期卧床疗养。有一次,哲学所的领导们看望老金,寒暄过后,拐弯抹角、小心谨慎地提到了老人书籍之事,暗含的意思是希望其捐给哲学所。并不糊涂的老金一听就明白,但他却明确表示,自己的藏书是几十年积攒的结果,其中有些书的搜购,有梁思成与林徽因的情感和功劳,因而,当自己百年之后,所藏书籍要留给梁从诫,以寄托对梁、林二人的缅怀之情。

    1982年,老金觉得死神已在家门守候,将魂归道山,于3月7日特别给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党组织写信,谓:“我可能很快结束。我要借此机会感谢党、感谢毛泽东同志、感谢全国劳动人民把中国救了。瓜分问题完全解决了。四个现代化问题也一定会解决。”又说:“我死之后,请在我的存款中提出叁仟元献给党。请勿开追悼会,骨灰请让清风吹走。”1984年10月19日下午3点35分,老金因双侧肺炎、肺气肿、冠心病等病症医治无效,在北京305医院逝世,终年89岁。

    10月20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消息,称:“著名哲学家、逻辑学家、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科学院前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副所长、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金岳霖……毕生致力于我国哲学、逻辑学的研究和教学工作,对我国逻辑学的建设和发展,对我国哲学研究和教育事业都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在国内外学术界享有很高声誉。”

    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二十世纪灿烂的学术星河中最后一颗巨星就此陨落,喧嚣的世间一座学术大山于烟岚雾海中无声地隐入历史深处,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