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家拥护毛主席跟封建时代拥护尧舜有什么不同?”此话后来成了容氏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铁证”,被打入另册。尽管陈寅恪与容氏关系不洽,陈氏退出中文系与二人关系不睦有直接关系,但在这一点上却是息息相通的。时在重庆的吴宓有“共颂河清未许悲”的诗句,倾诉了与陈寅恪甚至是容庚等知识分子一样的心理郁闷。而就在这首诗写毕四个月后,马列主义学者汪篯来到了中山大学劝其北返。陈寅恪与其谈话中除了对郭沫若等辈表示不满,盛怒中还捎带着大骂了一通民主党派的朋友,称他们是“自投罗网”、“无气节”、“可耻”等。无论是诗文还是谈话,皆见出郁结在陈寅恪心中的忧愤之情,而如今一对离别几十年的衰弱老友重逢岭南,陈寅恪倾吐的欲望与心中迸发的激情当是比以往更澎湃勇猛的。
吴宓在陈宅一直谈到约深夜十二点半,方由小彭送往中山大学招待所休息。第二天上午,吴再到陈宅与陈寅恪叙谈,陈氏“专述二十年来身居此校‘威武不能屈’之事实,故能始终不入民主党派,不参加政治学习,不谈马列主义,不经过思想改造,不作‘颂圣’诗,不作白话文,不写简体字,而能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纵有攻诋之者,莫能撼动;然寅恪兄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与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斯诚为人所难及;彼台湾、香港之报纸时有记载寅恪兄之近况及著作者,此类记载乃使人民政府及共产党更加意尊礼寅恪兄,以反证彼方报纸传闻之失实而表示我方之确能尊礼学者云尔。其间宓亦插思想改造、教学改革经历之困苦及危机,附述若干友好之生死存亡情事”。
当天上午,陈寅恪送吴宓《论再生缘》自费油印稿一册,同时赠《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一首:
五羊重见九回肠,虽住罗浮别有乡。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装。近八年来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释证》等文凡数十万言。
锺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
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
《论再生缘》,是陈寅恪先前完成的一部书稿,缘起于清华国学研究院时代的学生、时任上海复旦大学教授蒋天枢,于1953年给陈氏寄来一部长篇弹词《再生缘》。此书乃清乾隆年间浙江钱塘才女陈端生所著之长篇弹词小说,所叙内容为元成宗时尚书之女孟丽君与都督之子皇甫少华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其中青年女子孟丽君乔扮男装,一波三折中状元做宰相,最后在各种阴谋与阳谋的合力夹击下左冲右突,但总是难以突出男性社会的桎梏与圈套。但陈端生只写到十七卷,未完成全稿即殒命,后由另一才女梁楚生与其夫许宗彦续作三卷终结,故后世流传的本子共二十卷。此类弹词小说,因文字通俗,一向不登大雅之堂,文人学者对此类独弹词七字唱之体颇为鄙视。这一好恶在陈寅恪青少年时期同样有所体现,陈氏说:“寅恪少喜读小说,虽至鄙陋者亦取寓目。独弹词七字唱之体则略知其内容大意后,辄弃去不复观览,盖厌恶其繁复冗长也。”但自“中岁以后,研治元白长庆体诗,穷其流变,广涉唐五代俗讲之文,于弹词七字唱之体,益复有所心会”。以至到了衰年病目之日,“偶至再生缘一书,深有感于其作者之身世,遂稍稍考证其本末,草成此文。承平豢养,无所用心,忖文章之得失,兴窈窕之哀思,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云而”。此为陈寅恪接触和决心考证《再生缘》的心曲。
自1953年9月,病弱目盲的陈寅恪在授课之余,正式开始《论再生缘》的研究与创作。其过程是先由中山大学派来的助手黄萱诵读,陈氏逐句逐段琢磨思考,每需查找资料,便由黄萱连同陈寅恪的弟子们相助,而后在辨别材料真伪的基础上构思成文,口述于黄萱。对于这段经历,黄萱回忆说:“他的文章取材广阔,每篇都是经过一丝不苟地考虑、慎密精心地结构才口授给我笔录的。虽然这样敬重其事,还要屡经修改、补充。他常把自己的著作称为‘稿’,如《元白诗笺证稿》及《钱柳因缘诗释证稿》(后改为《柳如是别传》)等,即是其例。他说,这都是未定稿,准备有新材料、新见解,便随时修改增补。”如此循序渐进,一部六万多字的书稿于半年的时间撰写完成。
陈寅恪《论再生缘》,内容主要涉及以下三点:一、考证著者陈端生及续者梁楚生两位才女的身世、家庭背景、环境及作(续)《再生缘》的年代地点;二、论述《再生缘》的内容思想和艺术价值;三、陈氏本人对《再生缘》的感想。当然,陈寅恪对《再生缘》之论,决不是专作考证家的文章,为考证而考证。他在考证的同时,贯穿着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是现代学者对历史往事的追述,更是对当世环境和民族文化兴废的感痛与哀叹。对于《再生缘》的价值,陈氏作了这样的评价:“年来读史,于知人论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缘之书,与陈端生个人身世之可考见者相参会,钩索乾隆朝史事之沉隐,玩味再生缘文词之优美,然后恍然知再生缘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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