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南渡北归3:离别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三节 蓝的星,腾起又落下
顿中午饭,饭后再回所参加批斗会和劳动改造。被斗得像一只霜打的干瘪茄子状的陈梦家,突闻“大赦”,心中自是欢喜异常,在简单清洗之后,经由与考古所相通的近代史研究所大门,去往东厂胡同东口路南一个蔡姓妇女家。所内的工勤人员和负责警卫看守的红卫兵,一见陈梦家进了近代史所的大门,马上意识到什么,立即召集一干人马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待陈梦家到了蔡姓妇女家,刚要喝口对方端过来的水,忽闻大门“咣”的一声响动,随之冲进来一伙手持棍棒的红卫兵。进得堂屋,红卫兵们二话不说,当场扇了陈梦家几个耳光,又将其踹翻在地,那位蔡姓妇女吓得全身打哆嗦。只听一个红卫兵头目说:“把这个乱搞破鞋的东西带走!”众人蜂拥而上,将陈梦家从地上拉起,连拖加拽地向外弄。就在翻过门槛的时候,陈梦家回过头.来,满面凄楚哀惋地对蔡姓妇女说了一句话:“我不能再让人当猴耍了!”言毕,被拖出了院子,随之在考古所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两单位相邻食堂的路口,遭到罚跪与棍棒敲头的毒打与辱骂。烈日炙烤下,陈梦家头上的汗水和着脸上屈辱的泪水哗哗而下,未出半小时,就昏了过去。

    当日下午,缓过气来的陈梦家仍被勒令在牛棚参加学习。据当时亦在牛棚学习的王世民后来说,这个时候,陈氏的情绪显然与往常不同,时而走来走去,心情焦躁不安。傍晚的时候,陈梦家特别向牛棚中的学习组组长牛兆勋请假,说是夫人的癔病又犯了,在家大喊大叫,自己要回家照顾一下,晚间的学习就不参加了。同时,留下一封敞口的信,请牛兆勋转交“文革”小组,说明蔡姓妇女与自己并无谣传的不正当关系,只是不时请她帮助料理家务和照看一下有病的赵萝蕤。当天中午去她家,就是因为爱人癔病复发,急需有人前去照顾……怀着对陈氏遭遇的同情,经牛兆勋向“文革”小组汇报和力争,陈梦家被特许当晚不到考古所参加学习和写检讨书,但也不许单独外出,以免危害党和国家。陈梦家答应后回到家中。

    那天夜里,被勒令不能走出家门,蹲在一间小黑屋里不敢吭声的陈梦家,一定听到了外面受刑者那“杀猪一样”惊天动地的声声哀号,他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被绑缚而出,在毒打中也发出这般杀猪一样凄惨的叫声。窗外的阵阵哀号使他无法再听闻下去,他决定从人间地狱奔向幸福的天堂。这个念头,早在此前他被拖出蔡姓妇女堂屋的刹那间就已下定,那声“我不能再让人当猴耍了!”的呼喊,就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抗争和向对方委婉的告别。既然已经告别,就不再回头。陈梦家吞下了家中所藏的安眠药,斜倚墙壁,面向窗外,等待着死神的召唤。

    35年前的1931年,20岁的陈梦家编辑出版了那部著名的《新月诗集》,除了收集闻一多、徐志摩的诗作,另有自己的几首诗也位列其内,其中一首《摇船夜歌》写道:

    今夜风静不掀起微波,小星点亮我的桅杆。

    我要撑进银流的天河,新月张开一片风帆。

    1966年8月24日,正是七月初九,是有“新月”的时候。不知身陷囹圄的陈梦家这一夜是否看到了新月,更不知他在这个新月初升的夜晚思考了什么,是否想到了“新月张开一片风帆”那美丽的意境和隐喻:新月形如风帆,送自己走向理想的彼岸,这彼岸不是人间而是天国。

    让我合上我的眼睛,听,我摇起两支轻桨——那水声,分明是我的心,在黑暗里轻轻的响;吩咐你:天亮飞的乌鸦,别打我的船头掠过;蓝的星,腾起了又落下,等我唱摇船的夜歌。

    ——在这个新月初升的夜晚,陈梦家吞下的安眠药,因药力不足与死神擦肩而过,没有“合上我的眼睛”,算是重新从幽暗空寂的坟墓里爬了出来。

    第二天,一群红卫兵再度抄了陈梦家的家,在院子里用铜头皮带打他的妻子赵萝蕤,并把赵的头发剃去半边,成为所谓古怪的“阴阳头”——可能因形似古老的八卦“阴阳”图案而得名吧。后来,赵氏又被造反派拉往北京大学校园,遭到更加酷烈的批斗和殴打,而动手打赵萝蕤的人中,最威猛凶狠,反复掌赵氏耳光的一人,竟是赵萝蕤亲自教过并让其留校做助教的年轻女性。

    “对死亡的恐惧被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所压倒,这个世界太丑陋了,没有人愿意从坟墓中重新站起来。”米兰·昆德拉的这句话,似是受到陈梦家心灵的启示而说出。十天后的9月3日夜,已回到家中的陈梦家再次遭到了造反派的狂殴与侮辱,他决意不再被这些已完全陌生的暴徒“当猴耍”,去意已决,于当天晚上在身患精神分裂症的妻子赵萝蕤那惊恐的眼神与阵阵笑声中,于仅供容身的一间小黑屋里自缢身亡,那双看够了世态炎凉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蓝的星,腾起又落下。这一年,陈梦家5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