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听杨绛谈往事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1.北京女孩
重的是那种亲情交融的温馨。

    阿季手巧,父亲饭后吃水果,她管剥皮;吃风干栗子、山核桃等,她善脱壳去衣。总之,果品不论干鲜,一经她手,准保收拾得千干净净。

    老小们懂事,往往中午饭后“放完焰口”,大家自动散去,好让父亲午休。父亲有一次却叫住阿季,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阿季从此就乖乖地陪在一旁看书,行步做事,蹑手蹑脚,没有一点声响。冬天家里只父亲屋里生个火炉,孩子们都用煨炭的手炉、脚炉取暖。火炉需不时加煤,阿季动作轻巧,姐姐和弟弟妹妹全佩服她加煤能不出声。

    父亲对母亲尊重爱护,母亲对父亲的特立独行全都理解,全都支持,这种平等相待的夫妻关系,在夫权为主的旧社会是少有的,也是旧式夫妇间不多见的。

    阿季的母亲唐须嫈,也是无锡人。据杨先生说,妈妈这个古里古董的名字,肯定是爸爸给改的。因为在北京任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时,每年元旦,爸爸需穿西式礼服,戴大礼帽,到怀仁堂贺节;晚上改穿夜礼服,携夫人同往。夫人需要有名片。杨先生外家是生意人家,妈妈小名细宝,不知大名叫什么。爸爸改得古雅些,嫈字是古字。杨先生还记起一个笑话。每年元旦前夜,妈妈说,“大礼帽得拿出来”,她大弟必大哭一场,说“大狸猫不要拿出来”。

    阿季母亲与老圃同年,二十岁结婚时,老圃还是学生。母亲读书识字(因唐家是富商,家里延聘女先生教女儿们读书认字),通情达理。曾在上海务本女校随班听课,爱看小说,新旧都读。结婚两年,父亲由上海南洋公学官费派送日本留学,抵达日本不久,得知妻子临产,特向官方请准事假回国探视,刚好在长女寿康出生前夕赶到家里。虽然来去匆匆,在家逗留不过一周;母亲心上快慰,为老圃的情意深受感动,视为生平得意之事。

    父亲留日归国后因鼓吹革命,遭到清廷通缉,母亲为父亲特制一条假辫,钉在瓜皮帽上。有一晚自外归来将抵家门,觉背后有人拉住假辫掩两下。父亲知道已有人盯梢,急忙逃亡。他由阿季外祖父帮助筹款,潜逃至日本母校早稻田大学,考入大学研究科,专研法律。次年7月,通过论文,获早稻田大学法学士。即到美国,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学院。

    父亲一去四年多,母亲在无锡老家与婆婆和妯娌及侄儿女一同生活,抚养三个女儿。1910年父亲回国先在北京工作,辛亥革命后在上海当律师,旋被先后任命为江苏、浙江高等审判厅长。他因杭州恶霸杀人案,坚持司法独立,同浙江督军、省长意见不合,被调任京师高等检察长。

    父亲回国以来,不论南下北上,母亲总归携儿带女同行,与父亲相伴,家务操持得有条不紊,以致孩子们都深信母亲能干,无所不能!

    阿季从记事起,从小到大,没有听父母吵过一次架。她回忆说: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她的父母却好像老朋友,无话不谈。他们谈的话真多:有过去的,当前的;自家的,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共同分析父亲办理的一些案件,也不时议论一些伦理道德问题。他们认为损人利己不好,于己无益而损人更坏。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反思,有时总结经验。

    阿季形容父亲和母亲:“两人一生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JeandelaBruyere)《人性与世态》(LesCaracteres)。”可惜阿季当时年幼无知,对父母那时断时续的谈话,听了也不甚经心,如今的领会,乃由多年不经心的一知半解积累所得。我曾问杨绛先生,她父亲和母亲那种畅开心扉、互通衷曲、相知默契的关系,对她们姊妹的影响。杨先生答:“我们姐妹中,三个结了婚的,个个都算得贤妻;我们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亲对父亲那么和顺,那么体贴周到。”我想,这也许是杨先生过于自谦,否则“我们仨”那种不寻常的遇合,相互关系怎会处得如此自然和谐,而钱杨式的“人性与世态”又演绎得如此精彩!

    阿季四岁那年随父母重返北京,开始她“北京女孩”的生活。这次北上,大姐二姐没有同来,仍留在上海启明女校住读。三姐依祖母和大伯母住无锡。后来父亲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长,迁居杭州。母亲生小弟弟时,大伯母到杭外州照顾母亲坐月子,携着三姐同到杭外州。

    那时阿季三岁,是家里的宠儿,很浑,第一次见到三姐,命她“叫声季康官嘛”。三姐说“我为啥叫你?”那时,大姐、二姐也从启明回来全家团聚。阿季最喜欢二姐,唯有她能哄得阿季乖。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姊妹中最聪明的二姐同康,自此次一别后再也没能与父母弟妹团聚。她因患副伤寒于1917年死于上海,还不到十五岁,这是父母一生中的大伤心事。赶去探望的母亲随即带了大姐同回北京,大姐就在北京圣心学校上学,但她不久又回上海启明住读了。

    阿季一家初抵北京,住东城。房东是满族,阿季因此得见识梳“板板头”,穿旗袍,着高底鞋的满族妇女。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