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与一九六九年,《玩笑》被译成所有的西方语言。可译文中有那么多令人惊讶之处!在法国,译者修饰了我的风格,重写了我的小说。在英国,出版社删除了我所有思考的段落,去掉了讨论音乐的章节,颠倒了各个部分的顺序,重新组合了小说。还有一个国家,我见到了我的译者:他连一个捷克语单词都不认识。“您是怎样翻译的?”他回答:“用我的心!”还从他的钱包中掏出一张我的照片:他是那么友好,让我差点相信真的只需要心有灵犀就可以翻译。当然,事实更简单:他从经过重写的法语版本译出,跟阿根廷译者一样。还有一个国家,倒是从捷克语译出的。我打开书,偶然看到了埃莱娜的独白,我那些每句都占整整一段的长句,被分割成了许多个简单的句子……因《玩笑》的翻译而在我身上引起的震惊一直影响着我。尤其是对我这个几乎已失去了捷克读者的人来说,译本就意味着一切。这就是为什么,几年前,我决定一劳永逸地在我的书的那些译本中清理一番。这当然引起了一些冲突,也很累人:我生命中的整整一个时期都被完全用在对我能阅读的三四种外语的新旧小说译本进行阅读、检查、修订……
一个积极地监控着他的小说译本的作者在无数个字词后面跑,就像跟在一群野羊后面跑的牧羊人;这一形象对他本人来说是悲哀的,对别人来说则是可笑的。我怀疑我的朋友皮埃尔·诺拉,《辩论》杂志的主编,真的意识到了我这一牧羊人的生活既悲哀又可笑的一面。有一天,带着掩饰不住的怜悯,他对我说:“忘了你的那些痛苦,还是给我的杂志写点什么吧。译本逼着你去对每一个字词进行思考。那就写一部你本人的词典吧?你小说的词典。你的关键词,你的问题词,你喜爱的词……”
可不,这就写成了。
【奥克塔维奥】OCTAVIO我正在撰写这部小词典的时候,墨西哥中部发生了可怕的地震,奥克塔维奥·帕斯与他的夫人玛丽-乔住在那里。整整九天没有他们的消息。九月二十七日,电话来了:有了奥克塔维奥的消息。我为他健康平安举杯欢庆。然后,我把他的名字,对我来说那么重要、那么亲切的名字作为这些词中的第一个词。
【背叛】TRAHIR“可到底什么是背叛?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摆脱原位,投向未知。萨比娜觉得再没有比投身未知更美妙的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笔名】PSEUDONYME我幻想有这样一个世界,里面的所有作家为法律所迫,都必须隐藏他们的身份,使用笔名。这有三个好处:对写作癖是一种彻底的限制;在文学生活中可以少去许多侵犯性;对一部作品可以不去探究作者的生平。
【比喻】MéTAPHORE如果它们只是一种装饰,我并不喜欢它们。装饰性的比喻不光是指“草地如绿色地毯”之类的,而且包括里尔克那样的:“他们的笑从嘴间渗出来,仿佛化脓的伤口。”或者:“他的祈祷已经落尽叶子,从他的嘴中竖起,如一株枯死的灌木。”(《马尔特·劳里兹·布里格日记》)相反,作为一种在突然的启示下把握事物、处境与人物不可把握的本质的手段,比喻是必不可少的。即定义性的比喻。比如在布洛赫那里,关于埃施的存在态度的比喻:“他希冀获得没有暧昧性的清晰:他希望创造一个极为简单的世界,而他的孤独可以像系在一根铁柱子上一样维系在这种简单性上。”(《梦游者》)我的原则是:在小说中用很少的比喻;但这些比喻必须是小说的最高点。
【边界】FRONTIèRE“只需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一丁点儿的东西,我们就会落到边界的另一端,在那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有意义的:爱情、信念、信仰、历史,等等。人的生命的所有秘密就在于,一切都发生在离这条边界非常近甚至有直接接触的地方,它们之间的距离不是以公里计,而是以毫米计的。”(《笑忘录》)
【不存在】NON-êTRE“……温和的微蓝色的与不存在同名的死亡。”我们不能说:“微蓝色的与虚无同名的”,因为虚无不是微蓝色的。这就是不存在跟虚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的证明。
【采访】INTERVIEW一、采访者只向您提一些他所感兴趣的问题,而您对这些问题毫无兴趣;二、在您的回答中,他只采用他觉得合适的;三、他用他的语言、他的思维方式来阐释您的回答。在美国式新闻的影响下,他甚至不屑让您证实他让您说出的话是正确的。采访发表了。您安慰自己说:人们很快就会忘了的!根本不是:有人还会引用!甚至那些最谨慎的大学教授也不再将一个作家自己写的、署了名的词句与那些别人转述的他的话区别开来(这在历史上有先例:古斯塔夫·雅努赫的《与卡夫卡的谈话录》,完全是故弄玄虚,而对卡夫卡专家来说,却成了永不枯竭的引用源泉)。一九八五年六月,我坚定地下了决心:不再接受任何采访。除了一些对话,由我参与撰写,并附有我本人的版权标记,任何别人转述的我的话,从那一天起,都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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