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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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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关于小说结构艺术的谈话
十六分之一!而正是两个那么奇怪的短促乐章(第三和第六乐章)将如此多样的七个部分联在了一起!假如所有这些乐章大概都是一样的长度,统一体就会崩溃。为什么呢?我无法解释。就是这样。七个长度一样的部分,就好像是七个大大的衣柜一个挨一个地摆在一起。

    萨:您几乎只言不提《告别圆舞曲》。

    昆:然而这部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我最珍爱的。跟《好笑的爱》一样,写它比写别的小说更多了一份好玩、一份乐趣。是另一种心境,写得也快得多。

    萨:它只有五个部分。

    昆:它建立在一个跟我的其他小说完全不同的形式原型上。它完全是同质的,没有离题,只由一种材料构成,以同样的节奏叙述,它很戏剧化,很风格化,建立在滑稽剧的形式基础上。在《好笑的爱》中,您可以读到一个短篇,叫《座谈会》。在捷克语中它叫《聚会》,是对柏拉图《会饮篇》的戏仿。是关于爱情的长篇讨论。而这篇《座谈会》完全是跟《告别圆舞曲》一样的结构:五幕的滑稽剧。

    萨:滑稽剧这个词在您看来是什么意思?

    昆:一种十分注重情节的形式,加上许多意想不到的、夸张的巧合。就是拉比什戏剧中的那种。在一部小说中,再没有比带有滑稽剧式夸张的情节更古怪,更可笑,更过时,更低级趣味的了。从福楼拜开始,小说家尽量去除情节的人工化,于是小说经常变得比最灰色的生活更灰色。然而最早的小说家在面对不可信时没有类似的顾虑。在《堂吉诃德》的第一部,在西班牙中部某处一个客店,所有人都碰巧遇到一起:堂吉诃德、桑丘·潘沙、他们的朋友理发师与神父,然后就是卡迪纽,一个叫堂费南铎的人抢走了他的未婚妻陆莘达,但很快又出现了被这同一个堂费南铎抛弃了的未婚妻多若泰,后来就出现了这个堂费南铎跟陆莘达两人,接着是一个从摩尔人的监狱中逃出的军官,接着是寻找了他多年的弟弟审判官,接着是审判官的女儿克拉拉,再接着就是追着来的克拉拉的情人年轻骡夫,而骡夫本人又被自己父亲的仆人追赶……这是一系列完全没有可能的巧合与相遇的堆积。但在塞万提斯那里,不能把这看作是一种幼稚或者是一种笨拙。当时的小说跟读者还没有签下真实性之约。它们并不想模仿现实,它们只想逗人乐、让人开心,让人惊奇,让人着迷。它们是游戏性的,它们的巧妙就在于此。十九世纪的开端代表着小说史上一个巨大的变化。我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震动。对现实进行模仿的命令很快就让塞万提斯的客店变得可笑。二十世纪经常反抗十九世纪的遗产。然而,简单回到塞万提斯的客店已经不可能了。在他的客店与我们之间,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经验已经横亘,从此,若在小说中出现不大可能的巧合,必然有所企图。它或者有意变得滑稽、讽刺、戏仿(《梵蒂冈地窖》或者《费尔迪杜尔克》都是例子),或者是奇异的、梦幻的。卡夫卡的第一部小说《美国》就是这样。读读第一章,卡尔·罗斯曼与他舅舅完全不可能的相遇:这就像是对塞万提斯的客店的怀念。但在这部小说中,不合情理的情景(甚至不可能的情景)都带着那样的细致、那样的真实幻觉写出,让人感到进入了一个虽然不合情理却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这一点我们一定要记住:卡夫卡是通过塞万提斯的客店,通过滑稽剧的大门进入他的第一个“超现实”世界(他的第一次“现实与梦幻的交融”)的。

    萨:滑稽剧这个词让人想到一种娱乐性。

    昆:最初,伟大的欧洲小说都有一种娱乐性,所有真正的小说家都怀念它!而且娱乐根本不排除严肃。在《告别圆舞曲》中,人们自问:人是否有在这个地球上生活的权利,是否应当将“地球从人类的爪子下解放出来”?将问题最严重的一面跟形式最轻薄的一面结合,这向来是我的雄心。而且这一雄心并非纯粹是艺术上的。一种轻浮形式跟一个严肃主题的结合使我们个人的戏剧(不管是发生在我们床上的,还是我们在历史的大舞台上演出的)显得极无意义。

    萨:所以,在您的小说中有两种形式原型:一、将异质的元素统一在建立于数字七之上的建筑中的复调结构;二、滑稽剧式的、同质的、戏剧化的、让人感到不合情理的结构。

    昆:我总是梦想着做出意想不到的不忠之事。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未能逃脱跟这两种形式的一夫二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