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萨尔蒙:我要引用您关于赫尔曼·布洛赫文章中的一段话来开始这次谈话。您说:“所有伟大的作品(而且正因其伟大)都有未完成的一面。布洛赫启发我们的,不光是他所完善了的,还有他力求达到而未能达到的。他作品未完成的一面可以让我们理解种种必要性:一、一种彻底的简洁的新艺术(可以包容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而不失去结构上的清晰性);二、一种小说对位法的新艺术(可以将哲学、叙述和梦幻联成同一种音乐);三、一种小说特有的随笔艺术(也就是说并不企图带来一种必然的天条,而仍然是假设性的、游戏式的,或者是讽刺式的)。”从这三点中我看到了您的艺术蓝图。先从第一点开始。彻底的简洁。
米兰·昆德拉: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种简约、浓缩的技巧。否则的话,您就会坠入无尽的陷阱。《没有个性的人》是我最喜爱的两三部小说之一。但我并不欣赏它那永无结局的宏大篇幅。想一想,一座巨大的城堡,巨大到人的目光无法一下子把握它的程度。想一想,一部需要演奏九个小时的四重奏。人类有一些极限是不能超越的,比如记忆力的极限。读完书之后,您应该还能够想起开头。否则的话,小说就变得漫无形状,其“结构上的清晰性”就蒙上了一层雾。
萨:《笑忘录》由七个部分组成。如果您不是那样简约地去写,您可以写出七部不同的长篇小说。
昆:可假如我写出七部独立的小说,我就无法奢望通过一本书来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简约的艺术在我眼中就成了一种必需。它要求:始终直入事物的心脏。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想到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崇拜的作曲家:雅纳切克。他是现代音乐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在勋伯格或者斯特拉文斯基还在为大型管弦乐团作曲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一部为管弦乐团作的曲子总是受到无用音符的重压。他出于这种简约的意志开始反叛。您知道,在每个音乐作曲中,有许多技巧:主题的呈示、展现、变奏、往往具有很大自主性的复调结构、配器的填合、过渡,等等。今天人们可以用电脑来作曲,但在作曲家的脑海中一直都存在着一台电脑:他们甚至可以不带任何独创的想法而创作出一首奏鸣曲来,只需要“以控制论的方式”遵循作曲的规则。雅纳切克的命令就是:摧毁“电脑”!不要过渡,而要突兀的并置,不要变奏,而要重复,而且始终直入事物的心脏:只有道出实质性内容的音符才有权利存在。小说中也差不多:小说也是充斥了“技巧”,有一大套的成规取代了作者在那里起作用:展现一个人物,描写一个领域,在一个历史环境中引入情节,用一些毫无意义的片断去填补人物生活中的时间;而每一个布景的转换都必须有新的展示、描绘、解释。我的命令也是“雅纳切克式”的:使小说摆脱小说技巧带来的机械性的一面,摆脱小说的长篇废话,让它更浓缩。
萨:您第二点讲到了“小说对位法的新艺术”。布洛赫那里,并不让您完全满意。
昆:以《梦游者》中的第三部小说为例。它由五个元素,由五条故意不同质的“线”构成:一、建立在三部曲三个主要人物(帕斯诺夫、埃施、胡格瑙)之上的小说叙述;二、关于汉娜·温德林的隐私式短篇小说;三、关于一家战地医院的报道;四、关于救世军中一个女孩的诗性叙述(部分以诗句形式出现);五、探讨价值贬值问题的哲学随笔(以科学性的语言写出)。每一条线本身都非常精彩。然而,这些线虽然是同时处理的,虽然在不断地交替出现(也就是说具有一种明显的“复调”意图),但并不真正联接在一起,并没有形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也就是说,从艺术角度来看,复调意图并没有得到实现。
萨:将“复调”这个同以隐喻的方式用于文学,是否会导致一些小说无法实现的苛求?
昆:音乐复调,指的是两个或多个声部(旋律)同时展开,虽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却仍保留各自的独立性。那么小说复调呢?先来说说它的反面吧:单线的结构。从小说历史的开端起,小说就试图避开单线性,在一个故事的持续叙述中打开缺口。塞万提斯讲的堂吉诃德的旅行完全是线性的。但在旅程中,堂吉诃德遇到别的人物,他们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在第一卷中就有四个故事,四个缺口,使人物可以从小说的线性结构中走出来。
萨:可这不是复调呀!
昆:因为这里没有共时性。借用一下什克洛夫斯基的术语,这是一些“嵌套”在小说“套盒”之中的短篇小说。在十七世纪与十八世纪的许多小说家那里都可以找到这一“嵌套”的方式。十九世纪发明了另一种打破线性的方式,这一方式我们姑且可以称之为“复调”。《群魔》这部小说,如果您从纯粹技巧的角度去分析,可以看到它由三条同时发展的线组成,甚至可以形成三部独立的小说:一、关于年老的斯塔夫罗金娜和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之间爱情的<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