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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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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受到诋毁的塞万提斯遗产
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对真理(这些真理体现在一些被称为小说人物的想像的自我身上),所以人所拥有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一种不确定性的智慧。做到这一点同样需要极大的力量。

    塞万提斯那部伟大的小说究竟想说什么?关于这一点已有大量的文献。有的认为是对堂吉诃德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的理性化批评。有的则认为是对同一种理想主义的颂扬。这两种阐释都是错误的,因为它们都把小说的基础看作是一种道德态度,而不是一种探询。

    人总是希望世界中善与恶是明确区分开的,因为人有一种天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宗教与意识形态就建立在这种欲望上。只有在把小说相对性、暧昧性的语言转化为它们独断的、教条的言论之后,它们才能接受小说,与之和解。它们要求必须有一个人是对的;或者安娜·卡列宁娜是一个心胸狭隘的暴君的牺牲品,或者卡列宁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的牺牲品;或者无辜的K是被不公正的法庭压垮的,或者在法庭的背后隐藏着神圣的正义,而K是有罪的。

    这一“或者/或者”,实际意味着无法接受人类事件具有本质上的相对性,意味着无法面对最高审判官的缺席。正是由于做不到这一点,小说的智慧(不确定性的智慧)变得难以接受,难以理解。

    4

    堂吉诃德启程前往一个在他面前敞开着的世界。他可以自由地进入,又可以随时退出。最早的欧洲小说讲的都是一些穿越世界的旅行,而这个世界似乎是无限的。《宿命论者雅克》一开头就抓住了两个主人公在路上的情景;我们既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他们所处的时间既无开始,也无终止;他们所处的空间没有边界,只是处于欧洲之中,而对于欧洲而言,未来是永远不会终结的。

    在狄德罗之后的半个世纪,在巴尔扎克那里,遥远的视野消失了,就像被现代建筑遮住的风景。这些现代建筑是些社会机构:警察局、法庭、金融与犯罪的世界、军队、国家,等等。巴尔扎克的时代不再具有塞万提斯或狄德罗那种乐呵呵的悠闲。他的时代已登上了被人称为历史的列车。上车容易下车难。然而,这趟列车还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它甚至还有些魅力。它向所有的乘客许诺,前方会有冒险,冒险中还能得到元帅的指挥棒。

    再往下,对爱玛·包法利来说,视野更加狭窄,以至于看上去像被围住似的。冒险已处于视野外的一边,对冒险的怀念是无法忍受的。在日常生活的无聊中,梦与梦想的重要性增加了。外在世界失去了的无限被灵魂的无限所取代。个体具有无法取代的惟一性的巨大幻觉,最美的欧洲幻觉之一,绽放开来。

    但是,当历史,或者历史的残留物,即一种全能社会的超人力量控制人类的时候,灵魂是无限的这一幻想就失去了它的魔力。历史不再向人许诺元帅的指挥棒,它甚至不肯向他许诺一个土地测量员的职位。面对着法庭的K,面对着城堡的K,又能做什么?做不了什么。他至少可以跟他之前的爱玛·包法利一样去梦想?不,境遇的陷阱太可怕了,像一个吸尘器,将他的所有想法与所有情感都吸走:他只能不停地想着对他的审判,想着他那土地测量员的职位。灵魂的无限,假如有的话,至此已成了人身上几乎无用的附庸。

    5

    小说的道路就像是跟现代齐头并进的历史。假如我回过头去,去看这整条道路,它让我觉得惊人的短暂而封闭。难道不就是堂吉诃德本人在三个世纪的旅行之后,换上了土地测量员的行头,回到了家乡的村庄?他原来出发去寻找冒险,而现在,在这个城堡下的村庄中,他已别无选择。冒险是强加于他的,是由于在他的档案中出现一个错误,从而跟管理部门有了无聊的争执。怎么回事,在三个世纪之后,小说中冒险这一头号大主题怎么了?难道它已成了对自己的滑稽模仿?这说明了什么?难道小说的道路最后以悖论告终?

    是的,我们可以这么认为。而且悖论不止一个,悖论有许多。《好兵帅克》可能是最后一部伟大的通俗小说。这部喜剧小说同时又是一部战争小说,故事发生在军队,发生在前线,这一点难道不奇怪吗?战争和它的残酷到底怎么了,竟然变成了提供笑料的题材?

    在荷马那里,在托尔斯泰那里,战争具有一种完全可以理解的意义:打仗或是为了得到美丽的海伦,或是为了捍卫俄罗斯。帅克与他的伙伴向前线挺进,却不知道是为着什么,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对此根本就不感兴趣。

    那到底什么是一场战争的动机,假如既非海伦又非祖国?仅仅是出于一种想确证自己力量的力量?也即后来海德格尔所说的“意志之意志”?然而,这种东西不是在古往今来所有战争后面都存在着吗?当然是的。但在这里,在哈谢克笔下,这种东西甚至都不试着通过一种稍微理性的调子来加以掩饰。没有人相信宣传的胡说八道,甚至发布宣传的人也不相信。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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