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性一旦通过日常生活、社会、国家、亲切的情感向我们揭示,那惊恐就有根有据了。震撼人心的反抗使人脱口而出“这不可能”,其中则已经包含绝望的确信:“这”是可能的。
这是希腊悲剧的全部秘密,抑或至少是一个方面的秘密。因为有另一方面的秘密,那就是以相反的方法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卡夫卡。人心有一种不良的倾向,即只把摧残人心的东西称做命运。而幸运也以自身的方式表现得没有根据,因为幸运来了,躲也躲不开。然而,现代人一旦遇到幸运,便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希腊悲剧多有得天独厚的命运,古代传说多有宠儿,比如尤利西斯,他们陷入最凶险的遭遇却都自救了,关于这些,都是可以大书特书的。
总之,应当记住的,正是这种隐秘的复杂关系,即在悲情中把逻辑性和日常性结合起来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变形记》中的主人公萨姆沙成了个旅行推销商。正因为如此,在把他变成甲虫的离奇遭遇中,唯一使他烦忧的事情,就是他的老板会因他缺勤而不高兴。他长出爪子和触须,脊椎弓了起来,腹部白点斑斑,我不能说这不使我吃惊,效果未必如此,但这确实引起他一阵“淡淡的忧愁”。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就在于这种细微的差别。在他的中心作品《城堡》中,是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占了上风,而在这本奇怪的小说中,一切都没有结果,一切都重新开始;这是一个灵魂为寻求已经显示过的那种拯救而从事的基本冒险。这种把问题图解为行为,这种一般与个别的巧合,也可见之于一切大手笔的小手法中。《诉讼》的主人公本来就可以叫做施密特抑或弗兰茨·卡夫卡,但他叫约瑟夫·K……不叫卡夫卡,可也是卡夫卡。他是一般的欧洲人,置身芸芸众生之中。但K也确是实体,是某个有血有肉的等值。
同样,卡夫卡之所以要表达荒诞,是因为前后一致性将对他有用。我们都知道傻子在浴缸里钓鱼的故事,正琢磨着精神病疗法的医生问他:“上钩子,嗯?”却得到毫不客气的回答:“没有呢,笨蛋,这明明是浴缸嘛。”这个故事属于荒唐一类。但我们从中明显看出荒诞的效果与逻辑上如此过分的相连。卡夫卡的世界实际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片天地,那里,人沉溺于用浴缸钓鱼来折磨自己,明明知道毫无结果。
因此,这里我认出符合他的原则的一部荒诞作品。就拿《诉讼》为例,我可以说,成功是圆满的。肉体胜利了。什么也不缺呀,不缺尽在不言中的反抗(但正是反抗推动写作),不缺清醒而缄口的绝望(但正是绝望推动创造),不缺令人吃惊的格调自由,小说的各式人物直到在劫难逃而死亡,始终享有这种自由。
不过,世界并不像表面显示的那样封闭。在这个没有进步的天地里,卡夫卡以一种奇特的形式引进希望。在这方面,《诉讼》和《城堡》路子不同,但相辅相成。从一部作品到另一部作品可以觉察到不明显的演进,表现为在逃避上取得极大的成功。《诉讼》提出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在《城堡》里得到了解决。前者按照一种几乎科学的方法来描写,但不作结论,后者在某种程度上加以解释。《诉讼》诊断病情,而《城堡》想象疗法。但这里所推荐的药方治不了病,只不过使疾病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帮助人们接受疾病。在某种意义上(不妨想一想克尔凯郭尔),药方叫人喜欢上疾病。土地测量员K一心想象使他坐立不安的忧虑,想象不出还有其他忧虑。他周围的人也迷上了这种空虚,迷上了这种莫名的痛苦,好像痛苦在作品中具有一种得天独厚的面目。“我多么需要你,”弗丽达对K说,“自从我认识你以来,只要你不在我身边,我就觉得被遗弃了。”这种微妙的药方使没有出路的世界产生希望,这种突如其来的“跳跃”使一切为之改观,这是存在革命的秘密,也是《城堡》本身的秘密。
很少有作品在步调上像《城堡》那样严峻得一丝不苟。K被委任为城堡土地测量员,为此他来到村庄,但从村庄到城堡根本无法通行。于是连篇累牍几百页,K锲而不舍地寻找道路,采取各种手段,施小计测旁道,从不气馁,怀着一种令人叫绝的信念,硬是要担任人家委任于他的职务。每一章都是一次挫败,也是一次从头开始。虽不合逻辑,但坚韧不拔。正是这种执拗的劲头造成了作品的悲情。K往城堡打电话,听得嘈杂的声音,模糊的笑声,遥远的呼唤。这足以维系他的希望,犹如夏日的天空出现某些征兆,或如黄昏之约,给了我们活下去的依据。我们在这里发现卡夫卡特有的忧伤秘诀。实际上,同样的忧伤在普鲁斯特作品或在普洛丁的景物中也感觉得到:怀念失去的天堂。奥尔嘉说:“巴纳贝早上对我说,他要去城堡,我听了十分惆怅,因为很可能白跑一趟,很可能白过一天,很可能白抱希望。”“很可能”,卡夫卡把全部作品都压在这个微妙的调门上。但根本没有到位,对永恒的追求在作品中是谨小慎微的。而卡夫卡的人物就像有灵感的机器人,活脱脱就是我们自己的写照,就像我们自己被剥夺了消遣《城堡》中,按帕斯卡尔所说的“消遣”,好像是通过“助理们”表现出来的,“转移”了K的烦忧。弗丽达之所以最终成为其中一位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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