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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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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璜主义
因为这颗心已与世隔离。而感情专一,从一而终,面对一个,却一切随之被吞噬了。是另一种爱动摇了唐璜,作为解放者的爱,随身带来人间各式各样的面孔。之所以战战兢兢,因为自知是过眼云烟。唐璜选择了“什么也不是”。

    对他而言,重要的是洞若观火。我们把一些人与我们相联系的东西称为爱,是参照一种集体的看法,由书本和传说负责提供来源。但所谓爱,我只认知它是欲望、柔情和聪慧的混合物,把我与某个人紧密相连。这种混合物因人而异。我没有权利用同样的名称去涵盖所有的体验。大可不必以同样的举动去进行体验。荒诞人在这里又增加了他不能划而为一的东西。就这样,他发现了一种新的存在方式,这种方式至少像解放接近他的人们那样,解放了他自己。唯有明知露水情的独特的爱,才是慷慨大度的爱。对唐璜而言,是一起起死亡和一个个再生造就了他的生命花束。这是他提供的方式,也是他赖以生存的方式。判断是否可以称做自私,我悉听众便。

    这里,我想起所有那些绝对希望唐璜受到惩罚的人们。不仅在来世受到惩罚,而且就在今世受到惩罚。我还想起所有那些关于老年唐璜的故事、传说和嘲笑。其实唐璜早有准备。对一个醒悟的人来说,衰老及其预示的事不会出乎意料。他之所以有悟,恰恰不是向自己隐瞒衰老的可怖。在雅典,有一座神庙,供奉老年,人们把儿童带到那里去。对唐璜来说,人家越嘲笑他,他的形象就越亮眼。由此,他拒绝浪漫派赋予他的形象。结果,百般受折磨,可怜兮兮的唐璜,谁也不想嘲笑他了。他受到怜悯??,上天会拯救他吗?不会的。在唐璜隐约见到的天地里,可笑也是被理解的。他认为受惩罚是正常的,那是游戏规则。他接受了全部的游戏规则,这正是他的慷慨之处。但他清楚自己在理上,谈不上什么惩罚。一种命运并不就是一种惩罚。

    这便是他的罪孽,而追求永恒的世人称为对他的惩罚,犹可理解。他掌握了一种不含幻想的科学,把世人所宣扬的一切给否定了。性爱与占有,征服与耗尽,正是他的认识方式。《圣经》把“认识”称为爱的行为,圣书偏爱的这个词语含有深义。假如他不把世人放在眼里,他就是世人最凶恶的敌人。一位编年史家转述道,真有其人的“骗子”是被方济各修会的修道士们谋杀的,他们决意“了结唐璜的放纵和对宗教的不虔诚,因为唐璜的高贵出身确保了他不受惩罚”。之后,他们宣告,上天用雷把他劈死了。没有人证明过这种奇怪的结局。也没有人做过相反的证明。然而,不必考量是否符合实情,我就可以说这是符合逻辑的。这里我仅仅记住“出身”一词,不妨借题发挥一下:出生入世活着就确保他的无辜。他只在死后才背罪名,而现今他的罪过却成了传奇。

    石头神差这座冰冷的塑像,意味着被动员起来去惩罚敢于思想的有血性有勇气的人,除此之外,还能意味着什么?永恒理性、秩序、普遍道德的全部权力,乃至易怒的上帝全部的奇怪权威,都集于它一身。这块没有灵魂的巨石仅仅象征被唐璜永远否定的势力。神差的使命到此止步。霹雳和雷公可以回到人为的天上,从哪儿召来回到哪儿去吧。真正悲剧的上演与他们毫不相干。不,唐璜并非死在石头神差的手下。我乐意相信传说中的对抗,相信健全人疯狂的笑声,此人向不存在的上帝挑战。我尤其相信,唐璜在安娜家等待的那个晚上,神差根本没有来;半夜过后,不信宗教的唐璜必定嗅出那帮振振有词的人的极大的苦衷。我更乐意接受有关他一生的记叙,最后以进入修道院隐姓埋名而告终。并非故事有建设性就能被视为真实可靠。向上帝恳求怎样的庇护?无非表现被荒诞全盘侵蚀的一生合乎逻辑的终结,被转向欢乐而短命的一生战战兢兢的结局。这里,享乐以苦行而告终。必须明白享乐和苦行可能成为同样一无所有的两副面孔。还指望什么更可怖的形象:一个身不由己的人的形象,此人由于没有及时死亡,做完戏以便收场,面对他不敬重的上帝,就像为生活尽心一般侍奉上帝,跪在虚无面前,双臂伸向天空,心里也清楚,上天既无口才亦无深度。

    我仿佛看见唐璜置身于山丘僻壤某个西班牙修道院的陋室中。假如他凝视什么,绝不是烟消云散的爱情幽灵,而或许是通过灼热的枪炮窗孔,眺望西班牙某处静悄悄的平原,绚丽而空旷无人的土地,在那块土地上,他认出了自己。是的,应当止于这伤感而光辉的形象上。终结的终结是被翘首以待却永不被期望的,终结的终结是不足为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