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苦笑道:“若不行当十当二十的办法,湖北的物价或许不会涨得这样快。不是跟着相国到了北京,我这颗头怕早已被鄂民割下了。”
桑治平哈哈笑道:“你的头不还是好好地安在自己的脖子上吗?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梁敦彦感激桑治平当年的伯乐之恩,在乾隆爷赐名的都一处设宴,为桑治平夫妇接风,陈衍、辜鸿铭等人作陪。辜鸿铭现在已做了京师大学堂的教授了,他依旧和过去一样,随意谈笑,不拘小节。他的中西会通的学问和嬉笑怒骂的性格,在京师大学堂里很受欢迎。
桑治平和秋菱特意去条儿胡同寻找当年的肃相府。肃相府会败落,这是他们早已想到的事,但没有亲身来到条儿胡同之前,他们绝没有想到会败落到如此地步。
眼前已没有当年肃相府一丝一毫的痕迹,问了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摇头不知道肃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肃相府在何处。好容易碰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才知道这段往事。那年抄肃相府的时候,他就住在胡同口上。老头子说,抄了家后,肃相府贴满了封条,封条上盖的都是步军衙门的长印。以后每隔几个月,便启封几间屋。到两三年后,全部封条都启了。这里住进了二十几户平民百姓。几十年下来,这些住户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闲钱修缮房屋?老头子带他们走到胡同中部,指了指对面说:“这一大片当年都是肃相的旧宅。”
桑治平、秋菱望时,眼前的房屋尽皆灰暗破败,墙污门朽,瓦缝间、墙头上到处是杂草枯茎,烟囱倾斜,杂物乱堆,进进出出的几个人,也都蓬首垢面衣衫褴褛,若不是破烂堆里那几棵高大的槐树被秋菱认出,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老头子所指的这片地方,就是当年朱柱碧瓦、雕梁画栋的肃相府!几只燕子在一旁人家的屋檐下呢喃叫着,正应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这两句古诗。历史又一次惊人相似地重演。
想起这当年与桑治平定情的堂堂相府,一夜之间便遭灭顶之灾,不到五十年便败落至此,秋菱也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簌簌而下。
肃相府今昔之比,更使桑治平加深了对人生的领悟。他想,是到把埋在心里近五十年的这个大秘密告诉张之洞的时候了,再不说,今生今世就没有机会了。
翌日晚餐后,张之洞笑着对桑治平说:“仲子兄,我过去写的诗,你读过不少。你读过我填的词没有?”
桑治平想了想说:“好像没见过。”
“你是没见过。”张之洞点点头说,“我年轻时也常填词,进翰苑后,不再填了。前年火车过河南安阳,想起不远处就是当年魏武帝初封魏公时定都的邺城,发起少年狂来,填了一阕《摸鱼儿》,你有兴趣到书房去看看吗?”
桑治平兴奋地说:“那太好了,我要好好欣赏欣赏。”
二人一起来到书房,仆人掌灯上茶,坐定后,张之洞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条幅来。桑治平接过一看,果然上面写着《摸鱼儿·邺城怀古》。他轻轻诵道:
死胡敢啮生天子,衮衮都如呓语。
谁足数,强道是慕容、拓跋如龙虎。
战争辛苦,让倥偬追欢,无愁高纬消受闲歌舞。
荒台下,立马苍茫吊古,一条漳水如故。
银枪铁错销沉尽,春草连天风雨。
堪激楚,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
霸才无主,剩定韵才人,赋诗公子,想像留题处。
“怎么样,还过得去吧!”桑治平刚一读完,张之洞便急着问,那情形就如同一位刚学填词的新手等待词坛名家的评判。
“岂止过得去,好得很!”桑治平赞道,“一口气从曹操到慕容氏、拓跋氏,再到高氏王朝,都数落了一遍。一条漳水如故。为这些邺城的匆匆过客作了总结。”
“仲子兄,你是真懂词。”张之洞抚须笑道,“你还看出点别的名堂吗?”
“有名堂!”桑治乎点了点手中的条幅,“这一句‘春草连天风雨’,是偷的温庭筠的‘邺城风雨连天草’。偷得好,一点作案的痕迹都没留下。”
“自古文人皆是贼,没有不偷别人的。”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似乎已有好多年没这样痛快地笑过了。
“‘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这一句恐怕是这阕《摸鱼儿》的词眼了,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张之洞收起了笑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这一叹,将世上一切英雄都叹得心灰意冷了。仲子兄,不瞒你说,这两年我心里就常有这种叹恨,魏武、拓跋焘是何等的英雄盖世,都不能共山川而住,何况我张某人!唉,仲子兄,你来了,我才跟你说说;你不在,能与我说这种话的人都没有呀!”
桑治平已从这番话里感觉到张之洞的心绪,虽然没有深入交谈,他已看到彼此之间的相通之处。
“香涛兄,你猜我昨天到哪里去了?我和秋菱去条儿胡同找肃顺旧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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