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直到夜深才散去。第二天,翁氏家人及张謇等几个最贴心的门生旧属,仍在等候寿星爷的回来,准备当面向他拜寿祝贺。黄昏时,翁同龢一身疲倦、愁眉不展地进了大门,见四处红灯高挂,寿幛满目,他无限哀伤地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对侄儿说:“都撤了它吧,我要收拾行李,回常熟替你爷爷守墓去了。”
翁曾源和一旁的张謇大吃一惊,忙问何故。翁同龢一声不吭,低首走进卧房,衣服鞋袜都没脱,倒床便睡。
翁曾源问仆人这是怎么回事。
仆人哭丧着脸说:“大人平白无故地便给革了!”
真正是晴天一声霹雳,偌大的一个相国府,立时处于一片惊恐与慌乱之中。翁曾源、张謇等人都涌进卧房,或问具体情形,或劝慰宽怀,翁同龢只是摇头叹气,并不多说话。
甲午年大魁天下的张謇,从老师的遭遇中看清了仕途黄粱梦的真相,更加坚定离开官场、走实业救国之路的志向。他安慰翁同龢:“恩师,不要太悲伤。过些天,我也要离京回江苏。南通离常熟很近,我会常来看您的。我准备在南通办蚕桑养殖业和纱厂,待事情粗有头绪后,我就来接您去南通看看。”
翁同龢浮肿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来,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大门外传来一声高叫:“王公公奉圣旨到!”
犹如满天阴霾里忽然绽开一线亮光,翁府上下顿时一喜。翁同龢在侄儿和门生的陪同下走到中堂,跪下接旨。
王鉴斋高声唱道:“奉皇上圣谕,赏翁同龢寿礼:人参六两,红枣二斤,挂面四斤,葛帽一顶,纱围一袭。钦此!”
随侍一旁的两个小太监捧着寿礼来到翁同龢面前,翁曾源代三叔收下。人参通常不是寿礼,而是赐给荣归故里的高龄大员的礼物。皇上送人参,显然表明在他的眼里,师傅不是革员,而是衣锦回乡的功臣。翁同龢感激皇上的情谊,望天叩首:“臣翁同穌谢皇上天恩高厚,至死不忘皇上恩德!”
说完站起,请王鉴斋坐下喝茶。
王鉴斋小声说:“皇上要奴才特为告诉相国,回籍后千万要放宽胸襟保重身体,皇上会时刻记住您的。”
如一股春风吹拂,像一道晨曦照射,翁同穌积压在胸中两天来的忧郁痛苦瞬时间化去了许多。他含着泪花,激动地对王鉴斋说:“请公公务必禀奏皇上,切莫为老臣担心,皇上自己要注意珍摄龙体。请皇上不管遇到多大阻力,都要把变法维新的大业推行下去,只有行新政才能救大清,只有行新政才会有皇上的一切!”
皇上没有革翁同穌的职,皇上依然在为翁同龢祝寿,皇上在殷殷叮嘱回籍的翁同龢。当翁曾源和张謇把这一情况告诉京师官场的时候,那些素日与翁同龢友善且支持变法的官员们心里都清楚,是太后恼怒翁同龢。但太后高龄六十有四,皇上青春尚只二十八,皇上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一旦太后山陵崩,也就是翁同穌东山再起的时候。于是,数日后,前门车站出现一场京城罕见的送别罢黜大员回籍的场面。
以孙家鼐、王文韶为首的一批朝廷重臣,以盛昱、徐致靖为首的一批六部九卿科道官员和以张謇为代表的一批少年新进,还有国子监里一部分关心国是热心变革的士子,共五百来人聚集一起,与穿戴整齐心绪平和的翁同龢一一话别。
连李鸿章都打发他的儿子经方,持着他的亲笔函前来送行。张謇更是当众吟诵他专为送老师回籍而作的一首七律:
潜绝孤怀成众谤,去将微罪报殊恩。
青山居士初裁服,白发中书未有园。
江南烟水好相见,七年前约故应温。
众人祝愿老相国一路平安,且宽心回家休息一段时期,过不了多久一定会重返都门。
翁同龢也抱着与众人一样的心思:迟早会回来的。他神态款款地与大家告别,虽略有伤感却是充满着希望地踏上了南归之路。他哪曾料到,百日后随着变法的失败,光绪的被囚,远在常熟的翁同解也跟着罪加一等:交付地方官严加看管,不许随便走动。
从那以后,翁同穌便处于荆天棘地之中,再无出头之日。八年后,一代名臣含恨去世,长留人间的并不是他数十年的师德相业,而是弥留之际那首催人泪下的五言小诗:六十年中事,凄凉到盖棺。不将两行泪,轻向汝曹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