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目空一切好说大话的年岁。这位朋友能背得这么流利,看来是喜欢这首诗。李贺说‘少年心事当孥云’,年轻人有点目空一切好说大话,也不是太坏的毛病。诸位是我的知己,我今天就非得说点诗不可了!”
抚台原来是这样的热血热肠可亲可爱,在杨深秀的带动下,风雨轩内外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论中国的诗,自然首推唐诗。唐诗之后,宋诗别是一路,也是高峰。国朝初期,有个诗坛泰斗,乃大名鼎鼎的王渔洋,他论诗高标神韵。这神韵之说,便是为唐诗定的调子。乾隆时期,又出了个诗坛泰斗,乃长寿老人翁方纲,他论诗标出一个肌理。这肌理主要来源于他对宋诗的领悟。近世作诗崇尚宋人,便是受翁氏的影响。”
众人都被带进了诗的天国。此刻晋阳书院的风雨轩,如同九天玄宫海外洞府,只见珠玉飞溅花香飘溢,没有半点尘世的嚣杂,凡俗的琐屑。
“鄙人论唐诗不同于王渔洋,独标一个风字;论宋诗有别于翁方纲,特重一个骨字。”
年轻士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因旧袭故,最有兴趣的就是标新立异,尤其是学问上的新奇之说,更是对他们吸引力最大。抚台自家独得之学说,立即振奋了他们的精神。
“若把风字说得具体点,便是风流。诸位,这风流二字,可不是时下所谓的吟风弄月,拈花惹草,秦楼楚馆,作狎邪游等意思。”
抚台这几句风趣的话,引起了年轻士子们的会心之笑。
“唐人眼中的风流,包含的内容异常丰富,囊括人品人性、德行才华方面诸多美好资质。比如张九龄的‘雄图不足问,惟想更风流’。这里的风流,便是指的才华纵横,文采斐然,不拘常礼,通脱旷达。再如李白的《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这里的风流,就是指的超凡脱俗的风度人品和卓尔不群的文采才情。这种风流,不但使李白倾心,也让当时普天下的唐人艳羡。所以杜甫咏宋玉,就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宋玉的风流,就连诗圣杜老夫子都想师事于他。”
风雨轩里又是一片欢快的笑声。
“至于司空表圣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风流便象征着一种诗文的最高气象。这种气象含蓄蕴藉,韵味无穷,而又不可以迹寻之,正是羚羊挂角,浑然无迹。可谓风流二字的最大内涵了。所以鄙人认为,论唐诗,切不可忽视唐诗的风流。”
抚台对唐诗研究的真学问,使士子们由衷叹服,他们不停地点头,报之以完全的赞同。
“若说宋诗,则突出表现在一个骨字上,具体地说,这骨便是筋骨。筋骨是个比喻,说得明白点便是义理。宋诗最重的便是这二字。我们读宋诗,切记不可忽视了这一点。”
众士子个个听得全神贯注。
“宋诗在这方面取得的成就最高,所以有的诗便成了格言哲理传了下来。比如大家所熟知的《读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朱夫子的这首诗是宋诗的代表。有源源不断的活水灌注,小小的池塘才得以清亮如镜。这是一个极为恰当的比喻。士人们要勤奋学习,要博览群书,才能不断地有新知涌进胸臆,才能如同这一池清水般的令人可爱。”
如同当时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石立人山长也是一个写宋诗的学究,他对巡抚的这番话很能听得进。
“至于王安石说‘不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些蕴含在诗中的义理,则千百年来无数次地被人们所引用,去说明许多长篇大论未必能说清的道理。这就是宋诗的成就。历代都说唐诗高于宋诗,其实也不尽然,宋诗中的义理深度便不是唐诗所能达到的。应当说,唐诗宋诗是双峰并峙,都是无可替代的瑰宝。”
杨深秀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随即,全体士子都热烈鼓掌。
晋阳书院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刚刚平息,一个出身官宦家庭的胆大士子站起来说:“请问张抚台,您的诗是属于唐风一类,还是属于宋骨一类?”
这个问题提得近于唐突,老山长颇为不悦地瞟了那士子一眼,心里说,怎么能这样问抚台?大多数士子却很赞赏发问者的胆量,他们也想听听抚台对自己诗风的评论。
张之洞不以为意,莞尔一笑,说:“明代和国朝初期,士子都学唐诗。国朝乾嘉之后,士人都学宋诗。学唐诗,若不得风流之精髓,则易入轻浮浅薄一路。学宋诗,若不得筋骨之要领,则易入生硬说教一路。故而无论学唐学宋,都要取法乎上。这是第一义。还有第二义,即我刚才说的,唐宋既然是双峰并峙,故不应偏于一方,应该都学,而且要尽取其长,力避其短。鄙人便有志于此,作诗尽可能有唐人之风,亦有宋人之骨。唐风宋骨才是鄙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标。因此,鄙人的诗,说得好听点,就是既有唐风,又有宋骨;说得难听一点,便是既无唐风,又无宋骨。”
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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