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葆庚说,“晋祠离城远,一天回不来,我们明天晚上得在那里住一夜,后天回城。”
“要去两天?”张之洞迟疑起来。
“您到山西来还没有歇过一天,这次就玩两天也是应该的。”葆庚笑着说,“何况沿途还可以看看庄稼长得怎样,这不也是在查访民情吗?大人博古通今,还可以为晋祠修复多加指点,这不也在办公事吗?说是休沐,其实不是休沐。”
是呀,身为山西之主,自己所做的哪件事情不是与山西政务有关呢?葆庚说的并不错嘛!张之洞断然作出决定:“好,两天就两天吧!”
第二天一清早,葆庚、王定安陪着张之洞出发了。按照张之洞说的,大家都穿便服,骑马而不坐轿。张之洞仅带上大根一人,葆庚、王定安也只是各带一个仆人,跟在马后。三个人都是文人,平素都很少骑马。王定安特为找来三匹健壮又驯服的良马,又配上厚厚松软的鞍子,虽说一路上有些颠簸,但也还不觉得太累。
路边的树枝已绽开嫩绿的新芽,两旁一块块平整的土地上,长着大片大片青翠的麦苗,农夫们在忙忙碌碌地锄草施肥,时见牛羊在远处出没。张之洞看着这一切,心里舒畅。尤其是几十里路过去了,还没有见到一块罂粟地,更令他欣慰。他确信,山西省的罂粟,因他的政令强硬措施得力,已经全部被铲除了。他为自己半年时光便有如此政绩而得意。
他知道身旁的冀宁道是个有名的才子,便侧过脸去说:“王观察,我刚才想起唐贤的一首诗,颇为类似我现在的感觉。”
“请问大人想起的是哪首诗?”见张之洞跟他谈诗,王定安的精神立即大为振奋起来。
“贾岛的《旅次朔方》。”张之洞拖长着声调,在马背上念了起来,“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并州是太原的古称。”王定安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摸着尖下巴上的几根稀疏的胡须,一副行家的神态。“这是一首咏太原的脍炙人口的好诗。”
“可是,前代许多人都把这首诗的意思给弄错了。”张之洞这句话引起葆庚和王定安的注意,遂倾耳听他的下文。“他们都说,贾岛客居并州时日夜思念咸阳,当渡过桑乾河西去朔方时,回头所望,眼中只有并州城,而心中所思念的咸阳则更遥远了。贾岛作这首诗时,心中满是羁旅岁月的凄凉。其实,这完全弄错了。贾岛客居并州,思念咸阳,不错。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并州住久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并州当作故乡了。这种感觉平时不明显,一旦渡过桑乾河,回望并州时,便清晰地显现出来。贾岛在这首诗里体现的是对并州的留恋。我此刻正有贾岛的这种心情。来太原不到半年,今天初出城外,回头一望,也有太原即故乡的感觉。”
“大人说得对极了!”王定安立即接言,“职道完全赞同您的高论。这首诗正是说的诗人对并州的留恋,而不是羁旅的悲凉。前代不少好诗,都给不懂诗的后人曲解了。这首《旅次朔方》便是一例。”
葆庚也恭维:“下官不懂诗,但为大人这一片以太原为故乡的心意所感动。山西有大人这样的抚台,这是一千万父老的福气。”
“葆翁言重了!”张之洞口里谦逊着,心里倒是挺喜欢这句话的。
王定安说:“职道想斗胆说句话,不知当与不当?”
葆庚生怕王定安说出一句不知高低的话来,扫了张之洞的兴头,破坏这难得的融和气氛,忙说:“鼎丞,今天是陪大人出来踏青赏心的,有什么话,回城再说吧!”
张之洞向来不惯含容,王定安不说“斗胆”“当与不当”尚好,一说起这些话来,倒撩拨得他非听不可了,便催道:“王观察,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今天我们是郊游,就没有上下尊卑之分了。现在谈诗,我们就是诗友。过会儿喝酒,我们就是酒朋了。”
“大人雅量!”王定安开始抖起他的书袋来,“历来都说这首《旅次朔方》是贾岛所作,只有令狐楚所选的《御览集》把这首诗列在刘皂的名下。”
“刘皂?”张之洞反问。
“是的,刘皂。”王定安肯定地说,“刘皂是德宗时人,名气远不如贾岛,诗传下来的也少,《全唐诗》只录了他五首。”
见张之洞在会神地听,王定安继续说下去。
“我相信令狐楚,因为他是贾岛的前辈,又与贾岛有交往,对贾岛的诗才也欣赏,他决不会把贾岛的诗列在刘皂的名下去送给唐德宗看。何况贾岛是范阳人,在并州住的时间很短暂,也没到过朔方,他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有道理,有道理!”张之洞连连头点,大声夸奖,“王观察,人人都说你是大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张之洞的态度,使王定安既感激又感动,他以少有的真诚语气说:“大人的度量真常人所不及。”
张之洞说:“学问的事,一是一,二是二,谁有道理就服谁。”
王定安的唐诗功力的确让张之洞佩服,一时间也获得了张之洞的欢心,谈兴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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