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到门前乞讨或是找工作。流浪汉们漫无目的地向西方和南方飘移,朝着太阳和大海的方向前进,仿佛他们相信在温暖而潮湿的法国边缘地带任何人都可以生活下来。姑娘给他们钱,而不是食物(现在不那么稀缺了)。他们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继续向河边飘去。到处都不安稳,大房子里尤其如此。不过,曼吉欧一家对财产的意识很强。曼吉欧夫人在巴黎拥有一爿小杂货店——更确切地说,她拥有杂货店里的那些商品。自从她丈夫去世以来,年复一年,她的买卖做得很谨慎——自己从不赊账,也从不允许别人赊账,始终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她丈夫曾对子女寄予厚望:他将女儿送到一个秘书学校去学习打字,还将儿子送去技术学校,但詹弗耶逃学了,而特蕾丝也在父亲去世后便很快辍学了。在曼吉欧夫人眼中,这一切都是荒谬的,于是几个月的培训带来的唯一结果,是一台置于杂货店后部的二手打字机,她非常蹩脚地用它给批发商打信函。店铺毫无前途可言,但是曼吉欧夫人并不为此忧虑。当你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就不关心前途了,只要活着就算够成功的了,每天清晨你醒来时感到胜利的喜悦。不过,她心里始终放不下米歇尔。曼吉欧夫人对米歇尔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天晓得她幼年时听到什么样的童话故事,正围绕着这位不在场的、谜一般的人展开?他是位王子,怀揣一只玻璃鞋满世界寻找;他是那个赢得了国王之女的牧牛人;他还是一位老妇最年轻的儿子,成功地杀死了巨人。她始终被隐瞒着,不知道他只不过是死去了而已。从说了一半的话里,从曼吉欧夫人不断爆发的脾气中,甚至是从两个女人在进早餐时复述的梦境中,夏洛特才渐渐得知了这个故事。当然了,这些其实还算不上是真相——从来就没有什么真相,她在梅尼蒙当的邻居们绝不会承认,曼吉欧夫人那平凡的经历还会有如此五光十色的版本。而如今,她一夜之间发家致富了,彻底印证了曼吉欧夫人的白日梦,但她幼年时听到的故事却又同时在告诫她有些东西就像魔金那样靠不住。毫无缘由地,她对这幢房子里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像她对梅尼蒙当的每个物件那般有确信的把握,甚至连餐桌或是她坐的椅子亦如此。在梅尼蒙当,她确知哪些东西是付过款的,而哪些没有;可据她所知,这里没有任何物件是付过钱的;她始终没想到货款已经在别处付过了。
夏洛特睡在房子顶层一个屋顶倾斜的小房间,它曾是最好的一间佣人卧室,里面有一副铁床架和一个不结实的竹质五斗橱,这是整栋房子里最不牢靠的家具,其他每件家具都是深色的,沉甸甸的,想必建造时打算传承几代人。整栋房子中唯有这里他此前不了解。幼年时,顶楼是他的禁区,对此母亲持有某种含混不清的理由,似乎是模模糊糊地基于对道德与卫生的考虑。那个高高在上的地方没有铺地毯,没有浴室和厕所这些设施,生活中某些物理事实仿佛潜伏于此,阴森吓人。有且只有一次,他曾突入了这个禁区:那时他六岁,踮着脚尖儿,体重很轻。他曾走近他如今就寝的这间卧室,从门口往里偷窥。那个老佣人是他父母从上一辈继承下来的,他们称呼她“沃涅尔太太”时语气中带着深厚的敬畏。她正在做头发——更准确地说,其实她是在摘掉假发。很大一把淡棕色的头发犹如枯干的海藻一般被拎起来,置于梳妆台上。整个地方都弥漫着一股酸腐的瘴气。此后有一年多时间,夏洛特认定所有的长头发都是那样的——可以被拆下来。
有一天夜里,他睡不着觉,便沿着他儿时的那条秘密路线逆向前进去找水喝。佣人楼层的楼梯在他脚下吱呀作响,但这与他去布里纳克沿途的脚步不同,它们毫无意义。它们是没人学习过如何阅读的全新的象形文字。下面一层楼有他自己过去的卧室,现在没人睡了,可能是因为他在那里居住的痕迹太过明显了。他走了进去。房间里还跟他四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他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摞圆形硬领,仿佛弃之不用的纸莎草纸那般略微变黄了。他母亲的一张照片放置在银色相框里,立在他的衣橱上。她身穿带鲸须高领的衣服,用一种彻底平静的表情注视着从未改变的周遭环境。死亡、折磨和损失对于她凝视的那一小块墙壁没有任何影响,那块老旧的壁纸上印着带花朵的嫩枝,这还是她的婆婆当年订购的呢。在一条嫩枝上方,用铅笔勾勒出一张小小的面庞:在十四岁时,它曾经代表某个人以及某些事,然而他已经忘却了。青春期里某段朦胧的浪漫激情,或许是他曾认定会延续终生的一种爱恋与伤痛。他转身发现特蕾丝·曼吉欧正站在门口盯着他看。看见她就仿若记忆正逐渐恢复,仿佛他已将一截断裂的电话线接好,有个发自三十年前的被遗忘的声音正在同他讲话。
“你在干吗?”她粗声粗气地问。她身穿一件束着腰带、男式般的厚浴袍。
“我睡不着,所以下来拿点水。后来,我觉得我听到这间屋里有只耗子。”
“噢,不会吧,这里有好多年都没见过一只耗子了。”
“你们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些东西清理掉呢?”
她浴袍的束带被疲惫地拖拽着滑过地板。“触碰这些东西几乎让人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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