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胭脂扣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章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座中遇得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借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宵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

    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