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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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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啫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贴服——看真点,啊不是啫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廿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好不好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经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度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达目的地。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

    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

    “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但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为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款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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