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岁的时候,托尔斯泰开始写《战争与和平》。这可是着手撰写一部巨著的绝好年龄。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作家应该熟知自身的手法技巧,拥有广泛的人生体验,也依然具有充分的思想活力,而创造力亦处于巅峰时期。托尔斯泰选择描述的时代是拿破仑战争时期,高潮是拿破仑侵占俄国、莫斯科大火,以及法军的溃败和覆亡。当他动笔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原本是想写一个贵族家庭生活的故事,历史事件仅仅用来充当背景。故事中的人物将会经历各种磨难,精神上因之受到深刻的影响,在千辛万苦之后最终拥有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只是在写的过程当中,托尔斯泰才把重点越来越多地放到交战国之间的宏大战争上,并构思出被庄重地称为历史哲学的理念。以赛亚·伯林出版了一本极有趣也深具启发意义的小书,叫做《刺猬与狐狸》,他在书中表明:在这个本人现在必须简单涉及的题目上,托尔斯泰的思想乃是受到了杰出外交家约瑟夫·德·迈斯特一本名叫《圣彼得堡的夜晚》的著作的启发。这倒并非是败坏托尔斯泰的名誉。小说家的工作并不是创造思想,而是塑造为其充当原型的人物。思想就摆在那儿,如同人类及其城乡环境、生活事件一样(事实上包括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可以拿来为之所用,目的就是创作出一部艺术品。读过伯林先生的书之后,我感觉必须得看《圣彼得堡的夜晚》这本书。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结尾的第二部分精心提出的观点,德·迈斯特用了三页进行阐释,其要点包含在这句话里:“C'est l'opinion qui perd les batailles,et c'est l'opinion qui les gagne.”托尔斯泰在高加索和塞瓦斯托波尔都目睹过战争,其自身经历使得他能够对小说中各色人物所参加的各种战争场面进行生动的描绘。他所观察到的,同迈斯特的观点十分相符。但他写出来的部分非常啰嗦,还有点难懂,我觉得我们从故事进程中的只言片语和安德烈公爵的思考当中,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想法。我顺便再插一句:这是一个小说家传达自身思想最为适当的方法。
托尔斯泰的想法是,由于机缘巧合、情况不明、判断失误、偶然事故,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精确的战略战术,因此也不可能有什么军事天才。影响历史进程的,并非通常以为的那些伟大人物,而是一种贯穿诸国、不知不觉间驱使他们获胜或失败的神秘力量。领军者所处的位置,如同一匹套在马车之上、朝着山下开始全速疾奔的马——在某个时刻,马并不知晓到底是自己在拉着车跑,还是车逼着自己不跑不行。拿破仑打胜仗,靠的不是战术或者手下的大军,因为他的命令并未得到执行(要么由于局势有变,要么由于命令没有及时传达),而且因为敌军深信败局已定,于是放弃了战场。结局如何取决于一千个不可预测的偶然性,其中任何一个都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就其自由意志而言,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所为对某某事件结果的影响,并不比一个新征进来、被迫为他们打仗的列兵大到哪儿去。”“那些所谓的伟人实际都是历史的标签,他们的名字跟历史事件挂起钩来,但却不像标签上所说的那样跟史实有多大关系。”在托尔斯泰眼里,他们不过是些雕像而已,被时势所左右,既不能抗拒也无力控制。这里无疑有些让人迷惑之处。我看不出他该如何协调事件之“命中注定、无法抗拒的必然性”和“机会变幻莫测的偶然性”;因为当命运推门直入时,机会就会飞出窗外。
人们很容易得到这样一种印象,即托尔斯泰的历史哲学缘于其贬低拿破仑的愿望,至少部分上是这样的。拿破仑很少亲自出现在《战争与和平》的故事中,就是出现了,似乎也显得微不足道、容易上当、愚蠢可笑。托尔斯泰称他是“历史中的微小工具,从未显示出任何男性尊严,哪怕是在流放的时候也如此”。连俄国人居然也把他视为大人物,托尔斯泰为此感到非常愤慨。他连个像样的骑马架势都没有。在这里,我最后停一下。法国革命造就了一批像科西嘉律师的儿子一样雄心勃勃、聪明果敢的年轻人,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单单就是这个其貌不扬、带着外地口音、无钱无势的年轻人一路走来,赢得了一次又一次胜利,成为法国的独裁统治者,继而将半个欧洲纳于麾下?假如你看到一名桥牌选手赢得了国际锦标赛,或许会将之归于他运气好,或者同伴出色;可是不管其同伴是何许人也,他多少年来还能够一胜再胜的话,我们无疑应当干脆承认,他对比赛拥有特殊能力和卓越才华,而不要说什么他取胜全是因为之前的偶然事件所带来的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压力。我本该想到,一个伟大的将军,就像一名优秀的桥牌选手一样,需要集以下素质于一身,即知识、眼力、勇气、衡量形势的智慧、判断敌方心理的直觉。拿破仑的确得到了天时之利,但如果否认他运用天时的才华,那就只能说是心存偏见了。
然而所有这一切并不有损于《战争与和平》的力量和趣味。书中叙事如同日内瓦的隆河那湍流的河水流向平静的莱曼湖,让你心生感佩。据说全书总共有大约五百个人物,全都自足自立。这可是一项了不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