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卫军军官们在集中营的大门口等着我们,清点完人数后,把我们领到空场上。电动喇叭传来了命令:“排队,每列五人!每行一百人!向前五步走!”
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根深蒂固的担忧浮上心头:千万别把他丢下。
焚尸炉高耸的烟囱离我们很近,但它不再令我们心惊,甚至不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布申瓦尔德的一个老资格囚徒说,有人会领我们洗热水澡,然后分派到不同的楼里。我太想洗热水澡了,父亲却一言不发,在我身旁喘着粗气。
“爸爸,”我说,“再坚持一会儿!咱们很快就能躺下,你就可以休息了……”
他没有问答。我太疲倦了,他缄默不语,我也很漠然。我只想尽快洗个澡,躺在床上。
排队去洗澡堂并不容易,好几百囚徒推推搡搡拥挤在一起,警卫们维持不住秩序。他们左一下右一下地胡抽乱打,但没有用处。有的囚徒连拥搡的气力都没有,甚至站立不稳,他们坐在雪地里。父亲也想坐下,他呻吟道:“我不行了……完了……我要死在这儿了……”
他把我拽到雪堆旁,那儿纵横堰卧着几个人,裹着烂毯子。
“让我呆在这儿。”他说,“我熬不住了……怜可怜我吧……洗澡前我就呆在这儿……你来叫我。”
我愤怒得叫起来。活受了这么多罪,现在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躺下休息,我怎能在这个时候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
“爸爸!”我吼道,“爸爸!起来!马上起来!你是在找死……”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仍在那呻吟着:“别喊,我的儿子……可怜可怜你的老爸吧……让我在这儿呆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求你,我太累了……没有力气了……”
他变得像个孩子:软弱,害怕,不堪一击……
“爸爸,”我说,“你不能呆在这儿。”
我指着身边的尸体,他们都想在这儿休息……
“我看见了,儿子,我都看见了。让他们睡吧!他们很久没合眼了……他们累垮了……累垮了……”
他的声音很柔和。
我的吼声在风中飘荡:“他们死了!他们再也醒不了!永远醒不过来!你明白吗?”
我们争论了半天。我知道我不是同他争论,而是同死神争论,死神正在步步紧逼。
突然警号大作。空袭!集中营的灯全都灭了,警卫们把我们赶到楼房里。一眨眼功夫,户外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很高兴,不然就得在外面,在刺骨的寒风里,长时间等待。我们瘫倒在地板上。门口有一口大锅,但没有人去掏食。房间里有几排上下床,眼下没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了。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这时我才想起父亲。警报响起时,我跟着乱哄哄的人群,没有注意他。我知道他没有力气,死亡近在咫尺,但我抛弃了他。
我得去找他。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我脑际一闪而过:但愿找不到他!但愿我能摆脱这份责任。我要集中剩余的全部力气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关照自己……我立即感到愧疚,永远的愧疚。
我找了几小时,没找到他。然后我来到一座楼前,有人正给大家分苦“咖啡”。人们在排队,争争吵吵。身后传来一个干涩的声音:
“埃利扎,儿子……给我……一点儿咖啡……”
我朝他跑去。
“爸爸,我找了你好久……你在什么地方?睡觉了吗?现在感觉怎样?”
他好像在发烧。我像野兽一样挤入人群,一直挤到咖啡锅旁,成功地领出一杯咖啡。我猛饮一大口,剩余的留给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饮下那杯咖啡时,眼中闪现出一种感激之情,那是受伤野兽的感激之情。
我整个孩提时代给他的全部满足感大概都抵不上这几口热水……
他躺在木板床上,脸色发灰,嘴唇苍白干涩,浑身发抖。但我不能再陪他了,他们命令我们出去打扫楼房,只有病号才能留在屋里。
我们在外面呆了五个小时,然后去领汤。他们刚让我们返回楼房,我就朝父亲跑去。
“你吃东西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他们不给我们东西吃……他们说我病了,很快就会死去,只会白白浪费食物……我活不下去了……”
我把剩余的汤给他喝,我的心情极为沉重,意识到我很吝啬。
与拉比埃利亚胡的儿子一样,我没有经受住考验。
父亲一天天衰弱下去,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面色就像干枯的树叶。我们到达布申瓦尔德的第三天,人人都得去洗澡,病号也得去,但要他们最后去。
洗完澡后,我们得在外面等很长时间,清扫楼房的活还没干完。
我远远地看见父亲,迎着他跑去。他像影子似地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停脚,目光呆滞。我叫他,他却不回头。我追上去:“爸爸,你要跑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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