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熙金笔走侧锋,在纸上飞快写出几个小字,又飞快抹掉。
家中一切照旧,勿逃。
他叫春娘转告杨氏,别带小儿子回乡避难去。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一跑,藏没藏王羲之的真迹另论,半路上很有可能被李嗣庄派人洗劫干净。荒山野岭的,难保不出人命。
更不能把祸水引回兰陵族中。
若被李嗣庄循迹摸到柳家根基,族里那些王羲之的真迹就要部遭殃了。
柳熙金颓然撒手,任香味浓重的毛笔在纸上溅出污黑墨点。他拈起一截柳炭条,走到墙边继续摹草稿,口中低低说了一句:“二管家您不必记挂,七月底画完贵府的活计,我还赶得上回家过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家团圆。柳熙金嘱长女把这话也带回去,他和柳八斛会在八月初安然返家,不必记挂。两幅画而已,没有过不去的坎。
春娘这才发现墙上有绢。她愕然,环顾四周,满壁皆是二尺一寸阔的雪白画帛,一匝一匝沿屋子绕了两道。山河万里图?究竟要父亲画多长的绢!
右武卫大将军李思训曾花了三个月描绘嘉陵江三百里景色,深受今上褒扬。难不成李嗣庄意欲效仿大将军,拼出个万里长轴么?
莫说万里了,宋代有幅传世名画,名曰“千里江山图”,耗时半载,只画了三十余尺,就叫那位新入徽宗画院的王希孟耗尽心血,年纪轻轻落下病根。
要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画完这满壁空绢,谈何容易!
她不知不觉要到父亲身边去,被刁掌柜一把拉住。刁掌柜匆匆忙忙告个辞,拽了春娘往外走。他半刻也不敢多停,赏给引路婢女一个碎银荷包,抄近路进账房算清工钱,撤离宁王府。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爹很平安,别太担心。”刁掌柜宽慰春娘。
春娘别无它法,又将那些金银与老山参原样带回家。她两眼含泪,把杨氏请到屋中,一五一十地说了。李嗣庄胁迫柳熙金作画,如今柳珍阁爷俩都关在宁王府。
“娘,咱家真有王羲之的字么?献出去算了……命比字重要,爹都瘦得没了人形。”春娘抱着杨氏,母女二人哭成一团。
杨氏抽泣道:“娘一个妇道人家,怎知这些事。不过,娘生下你弟弟的时候,你爹说他给宝贝儿子留了件大宝贝,裱进墙上那张画里了。去揭吧,说不定藏着王羲之的字。”
春娘抹净眼泪,兑了盆略温的清水。她无心照顾轴上旧画,直接拿剪子裁下画芯,刷过温水,在梳妆台铺好垫纸,将旧裱揭下。
依次揭过三层,才看见柳熙金藏在画中的那一层。
淡淡的石灰水和胶矾气味还残留其上。
印四十六
春娘揭出一幅画。
画上是张家福,柳八斛端坐正中,春娘和分娘手捧如意立在两侧,杨氏怀里抱着新生儿,柳熙金笑容可掬。一家人其乐融融。
再揭,又揭出一张字纸。
“吾儿阅悉,见字如面。兰陵柳姓一族,营古之器物,俞三百年矣……”
柳熙金在纸上写道,我们兰陵柳家,干这一行已经三百多年了,中间经历过的战乱与灾祸数不胜数,能够屹立至今,赖家族根基不曾动摇。族长年年提,爹不再赘述。无论喜欢与否,将来你必定继承祖业,接替爹的位置。爹只希望你能够明辨真伪、童叟无欺、照顾好一家人,做个有担当的柳掌柜。
在店中要善待伙计,在家中要善待奴役;莫痴迷于玩物,它不过是一件货;也莫因它只是件货而滥卖赝品;收货遇到愚拙的,不可欺压他;卖货遇到凶恶的,不必惧怕他。
世道从来不良善,凡遇事,应度之以小人之心,待之以君子之道。无愧德行固然一等好,但做任何决定前,先考虑你所担当的几十口家人是否安乐。
爹怕老耆之时老糊涂记不清,特地将家中所藏宝物列个单子,裱于画中留给你,顺便写了上面这封短信。
“……愿汝类五柳先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谦逊好学,学为好人。”
春娘读完,递给杨氏看。只是一封很平常的家书,并没有王羲之真迹。
杨氏将单子收好,叹气道:“我到长安近处的叔伯亲戚家中走一遭,看看能想出别的法子不。春娘,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娘来料理。”
“娘,我今夜留下来陪您。夫君不会怪我的。”春娘挽着杨氏的胳膊说:“魏书有云,单者易折,众则难摧。吐谷浑的首领教导儿子,一枝箭容易折断,二十枝聚在一起很难折断。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杨氏却不允:“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不准你留下。现在事态不顺,能太平一个算一个。薛思肯认真待你,跟着他过日子罢,明天就是七夕了,早些回去炸巧果。娘抓紧备嫁妆,把你妹妹也嫁个好人家。那个贺子南看着不错,该早早定下。
你们过得好,我心里才安稳。”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似乎一直都是这么个道理。春娘回到温府,想着祖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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