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姐妹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66章
饥渴交迫,但我没有动,不是拒绝嗟来之食,而是身散了架,手脚都不听使唤。我觉得胯部像被剐了一刀般剧痛,曲身一瞅,神志就清醒了大半,整个裤裆都尿湿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来吧,喝。”

    那人扶起我喝下粥汤,又说,“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舍命保财,这又何必呢?”

    我拨开空碗,擦亮眼睛凝视良久,“你是方礼金?”

    “还有谁比我老方更知根知底?不用说桃花会,不用说桃花彩选,光你推广水蜜桃种苗赚了多少钱,你女儿桃汛卖桃赚了多少钱,我心里明镜似的。家有万斗金,外有一杆秤嘛。”

    我挪一挪身体,让潮湿的裤裆晒着太阳,说,“我一辈子无欲则刚,没有钱,也不想赚钱。”

    方礼金拧开酒瓶,抿了一口说,“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不同而已。想当年,你成天在谭校长跟前上窜下跳,还不是想当副校长?当了副校长,屁股还没坐暖,就要清退这个清退那个,不就想扶正?官瘾不是欲望是什么?”

    我由卧姿改为坐姿,对着裤裆说,“我认认真真做事,堂堂正正做人,问心无愧。”

    哎呀呀,你那个大伯简直是个流氓,他说什么你晓得吗?他说,“问个屌无愧。你苦巴巴地撑一辈子,到底得什么好处?不就市志上一条千字小传吗?告诉你,只要肯花钱,谁都可以上名人大辞典。”

    我责问他,“你嫁祸于人,害苦我一辈子,就不怕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方礼金又拧瓶盖抿一口,咂咂嘴说,“告诉你老伙计,你只会比我死得更快,更难看,信吗?你中书本的毒太深了,一辈子活得像书本一样呆板,比书本更乏味。我跟你不一样,我视钱财如粪土,粪土的意思懂吗,积肥一样敛财,施肥一样花钱。我玩了多少女人你晓得吗?枪毙都值。”

    如果说陶火旺让我对人性有过一次深刻认识,那么方礼金此刻的一番话,给我的是一种彻底的幻灭感。我重新躺倒在地,像中弹的残兵,长叹一声,“你会不得好死的。”

    方礼金站起来,边走边教训我,“呀,我好心对你,你还咒我?如果你觉得世界很邪恶,那说明你不够邪恶。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这间烤烟房受苦吗?我破财消灾呀,陶火旺在水南尾拦我的时候,我立马给他一捆钱,至少几十万哪,眼睛都不眨就给他了。那是我路过闸口巷时天上掉下来的钱,我藏到房子背后的泔水缸里了。钱不就这样吗,来无影去无踪。钱去心安,拿出来不就没事了?你为什么不拿出来?”

    陶火旺压根儿不信我手上没钱,他非要撬开我的嘴,撬开财富之门,比朝井中捞月的猴子还固执。他们毒打我,打了还要我说“谢谢”,喊“陶传清”的名字要立即答到,否则就又是一阵毒打。我忍受不了皮肉之苦,质问陶火旺:

    “按辈份我是你的叔叔,按名份我是你师傅,你忘记我怎么教你种桃树了吗?你就不怕有报应?”

    陶火旺仰起傲慢的脸,说话时亮出上下窜动的喉结,“是你一家人教会了我要怎么做人。这个世道有钱就有一切,你们家的例子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一定要有钱。”

    陶火旺说完恶狠狠地挥手一握,好像空气中就有抓不尽的金银财宝。我不死心,我一辈子都相信人是可以教育好的。我说:

    第八章:死亡(10)

    “年轻人,你听我说。贫穷与富裕之间,并没有什么清晰的界限,如同从这间烤烟房走出外面,就这么简单。”

    陶火旺的红色尖刀式头发激动得乱颤,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气急败坏的公鸡。“说得对,我渴望财富,就像你渴望从烤烟房走出去。”

    僵持的局面是注定要打破的,因为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当陶火旺的两个助手用老虎钳将我的脚趾甲一个一个夹走的时候,不要说辩论,我连喊叫的心力都没有了。此时的我问什么答什么。

    根据我提供的银行卡密码,陶火旺取走了卡上仅有的一万块钱。区区一万块钱不但没有满足陶火旺的欲望,反而激起了他的愤恨,好比埋伏多日的强盗,抢到手的居然是一条假项链。他朝我怒吼:

    “你以为是打发乞丐吗,唔?一万块,一万块不要说买肉吃,给哑巴买牙签都不够。”

    陶火旺将扎成一把的百元大钞解开,一张一张的捻,让它们自由飘落到我不断抽搐的老脸上。我龟缩在两根暖管之间的一堆稻草中,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脚,像一条遭到痛击的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