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杨在此文中把古德诺的理论加以绝对化,古氏但言君主民治各有所适,杨则绝对化之为「君主优于民主」,并强调共和不适合中国国情,君主立宪实为将来中华国体唯一之选择云云。不过筹安会也把古氏原文译汉发表,未加删节。
六君子还是六小人?
「六君子」,在传统中国历史上,原和「七贤」、「八骏」一样,是对一般朝士,尤其是关心国事民瘼、守正不阿,而学养超越的文职官吏,作正面评价的褒扬颂善之辞(其反面便是什么「三害、五虎」和什么「四大不要脸」了)。吾人如试一翻查辞书就知道,宋朝的政治冤狱里,就出过两造可敬的「六君子」。明朝为反对宦官魏忠贤,而横遭迫害的也是以左光斗等「六君子」,最为知名的。不用说在晚清戊戌政变时,为国人一致崇拜的谭嗣同等「六君子」,就更是无人不知了。但是目前组织筹安会的杨度等六位仁兄,够不够资格,也顶个「六君子」之名呢?吾人如丢开这个筹安会的负面组织不谈,就人论人而月旦之,则杨度这个六人帮,自我贴金或他人捧场为帝制派六君子,也不算太过分。因为那时对共和政体失望。认为民国不如大清者,社会上正随处皆有。李宗仁将军当年便一再向我说,他在清末上陆军小学时,但见朝野一片朝气:辛亥革命成功之后,则朝气失。国上下但觉一片腐烂败坏。李公每每向我叹息说:「你说奇怪不奇怪呢?奇怪不奇怪呢?」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五章一节,末段
回忆不多年前,笔者访台时,在中央图书馆拜晤蒋复璁先生,是时正值媒体报导一桩乱伦案。蒋公阅报气愤不已。告我说,他幼年在故乡时,社会上发生一桩儿子打妈妈事件。其结果是本县知事丢官,知府降级。再严重一点,县城府城的「城墙垛」都要削平,科举停考,以示这是县府之耻。蒋公也一再叹息说:「那像台湾现在风气这样败坏?那像现在风气这样败坏?」
民国为何不如大清?
其实像笔者这辈转型期老人,所听到类似的「今不如古」和「一代不如一代」的叹息,正是千千万万。上举李、蒋二公之言,冰山之一角耳。余有一颇忠于共产主义的沙坪坝老同学,自北京来向我叹息说:「当年进中央大学是我自己考的啊。」据她说毛主席治下的名大学,高干子弟是可以随便进出的。这在当年大陆上便是个有趣的问题,叫做:「为什么国民党做到,我们(共产党)做不到?」其实早年大清帝国做得到的(如地方政府中的「迥避制」),而国民党做不到的也正可举之不尽呢。何足怪哉?
这一古怪现象,朋友,就是笔者所一再强调的所谓转型期特征了。我们中国,不论怎样,总是个有数千年传统的文明大国,更是东方文明的主流,纵是一贯被现代革命党人所诅咒的文化糟粕,所谓封建帝制,也未必是垃圾。一个曾经数千年不断改革修正的政治社会体制( socio─politibsp;entity ),不可能一无是处,他老人家在抵挡不了西方文明的挑战( challenge )而逐渐崩溃之时,断壁颓垣之下往往也有些珠宝黄金,和名人字画,不可玉石皆焚。不幸的是,我们老一代的革命家,都是「一次革命论者」,一旦把这些断壁颓垣摧毁之后,都信心十足,甚至骄横万状(事实上国共两党都是一样的),以为一座合乎他们理想的西式摩天大楼,立刻就可耸入云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新居未建,而故居已拆,群众露宿街头,饿殍载道,疠疫横行,如此则受害群众就要抱怨今不如古,民国不如大凊了。岂然哉?岂不然哉?
民受苦受难百余年了,吾人今日回看,固知一个新的政治社会体制之建立,除旧布新,完成一个适合自己的定型,不断改进实践,非两三百年不为功,哪可一蹴而几。这就是笔者所要说的历史三峡了。三峡过尽,实验告终;国有定型,民有共识,始可重享太平也。明乎此,我们就可以了解民国初年那些要帮袁世凯做皇帝的「封建残余」,居然能以「六君子」头衔,来招摇过市,实在是也有他们的群众基础,和实际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