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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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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梭记 上阙
轻松。他睡着的样子很苍老,与醒时截然不同。白日里,他看起来充满力量,用之不竭。可是此刻她看着他,他睡得太久,脸孔已经塌陷,充满一种毁朽的气息。她抚摸过去的时候,觉得他好像蒙在厚厚的蛛丝里,就像一把收起来的伞皱皱巴巴地躺在那里,带着雨天发霉的气息,令人感到窒闷。

    可是这伞又好像随她很久了,一直与她为伴,是她最隐秘的宝贝。

    他的眼窝下面皱纹最多,她在一道道抚过它们的时候就觉得,她似乎目睹了他的成长,一切博取和赢得也都了然于心。他的陈旧仿佛是她一路看过来的,也是她最珍惜的。

    早晨的时光因为太安静而显得格外悠长。阳光洒在海面上,又被海浪徐徐推上岸来,渗入最外层的沙子里,将它们慢慢染成灿金色。

    春迟犹豫了一下,觉得只有再睡一会儿才不辜负这悠和的晨光。她重新爬到骆驼的身上,继续睡去。

    小兰花从春迟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被海风吹着,贴着地面飘飞。春迟束在脑后的发髻被风吹散了,发丝搭在骆驼的身上。痒,骆驼从梦里伸出一只手来,在胸前挠了几下。

    他有时也会做噩梦,很想翻身,但被吊床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他咆哮着醒过来,发现是她伏在他的身上使他透不过气。他气急败坏地用双手将她高高举起来。她还没有完清醒,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悬空,竟好像在飞了;只是那两只掐在她肋骨上的大手,因为钳得太紧,将她弄得很疼。可是她不出声,也不反抗。只等他的愤怒过去,将她慢慢放下来。当再次碰到他的皮肤,她慌忙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生怕再和他分开。

    她轻轻问:“你怎么了?”

    “我梦见我的弟弟们坐的那艘船遇上了海啸,船翻了,他们都被卷进水里。”

    “你的弟弟们?”

    “不错。我一直都在找他们。他们出来已经好多个月了,也许是真的赶上了那场海啸。”

    原来他是在寻找自己失散的兄弟。难怪他每次去海边看那些尸体的时候表情都那么凝重。

    “这只是一个梦呵,不能当真的。有许多人都被海啸卷走了,但他们后来仍旧能脱险。”春迟握住他的手,安慰道。

    骆驼眼神忧郁,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睛,慢慢睡过去。

    春迟伸出手,将骆驼蹙着的眉头轻轻抚平。她喜欢愤怒的骆驼,也喜欢忧伤的骆驼。忧伤的时候他看起来那么无助,像等着她来安慰的孩子。

    如果说有什么是让春迟感到不安的,那就是骆驼每日仍会问她是否想起了从前的事。有时是在晚餐时,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闷头吃东西,冷不丁,骆驼会问一句:

    “你究竟有没有想起先前的事?”

    他捏着她的手腕,那么用力,目光炯炯不容躲闪。

    她连忙摇头。

    有时是在做爱之后,他困意已浓,但心事难宁,对她说:

    “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他双手捏着春迟的手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她惊恐地摇头。

    他失望至极,很快便疲惫地睡了过去。这样的夜晚,春迟很久都不能入睡。不安一点点啃噬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丢弃了。而她所能做的,惟有紧紧抱住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

    可是七日后,她便失去了他。

    他只在晚饭烤野兔的时候对她说:你应学会捕野兔,知道怎么把它们弄熟。

    他的神情肃穆,她怯怯地问:“你不想再捕给我吃了吗?”

    “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骆驼忽然说。

    春迟猝不及防,眼眶中陡然漾满了泪水。她伏在他的脚下,颤声问道:

    “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打捞到我几个兄弟的尸体。我不能再等下去,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了。”

    “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我生活在部落里,你是华人女子,不可能住到我们那里去。”男人的言语之间带着对中国女子的轻视,字字坚利,犹如凿钉。她被刺得一阵心疼。

    彼时春迟还不懂得人对于中国人的歧视,但已在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屑。

    “那你要我怎么办?去哪里呢?难道你要我再回到难民营,和那些歌女一起到船上去卖艺、讨生活吗?”

    “我没有想过这个。”他冷冷地回答。

    “你希望看到我在船上卖唱,讨别的男人欢心吗?”

    “你们华人女子不都是如此吗?”

    春迟心中一阵锥痛。她点点头,凄然一笑:“不错。除非如此,不然也没有别的活路。”

    那一刻,坐在烧着三根火把的残破小屋中间,隔着房檐上垂下的棕榈枝(这简陋的屋子敌不过风吹日晒,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泪眼婆娑地望见大海,春迟已经知道了事情最后的结果。她跪在他的脚下,一遍遍乞求他带走自己,哪怕做最卑贱的奴婢,她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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