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坟没有碑,只是一片微微突起的、淡红色的土,中间陷落一道浅沟,沟里高高低低长了草。
我一点都不想把草拔掉。死亡的怀里拥着生命,没有什么不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妈妈的坟。妈妈的事情,阿爹不准任何人提起,也没有人告诉我妈妈的坟在哪里。
有一次,我趴在窗台上,看蚂蚁搬运蚁牛,一只接一只,把肚子大大的蚁牛,从窗外老榕已经枯了的枝上,搬到抽新叶子的嫩枝上头去。一线太阳光静静移过来,我忽然看见老榕腹上的大黑洞里,亭亭长了一支莲蓬。
一朶红艳艳、许多眼的莲蓬,在细尘轻扬的那道光里。
我恍惚了一下,好像看那些飞舞的轻尘,是从那朵莲蓬的眼里一口一口喷吐出来的。我伸出手去,拂开挡在洞前面的榕须,树上的蚁线一阵乱,一只蚁牛“咚”地掉下来,在我的手背上弹一记,掉下地去了。我这才回过神来,霎霎眼。
那枝莲蓬还在。
我将那只莲蓬从树洞里取出来,触手温温热,是阳光的余暖。这是一朶干了的莲蓬,细细上了层莹亮的朱漆,镶嵌在一截白玉钗骨上。莲蓬本身只有核桃大,我的手握起,可以藏在掌心里看不见。
我用两掌挟住钗身,搓动起来,越搓越快,莲蓬头的洞眼浑成了一片影子,看起来像一朶朱红的花,一遍又一遍的绽放。我一径搓转着钗子玩,忽然,莲蓬的红光里,隐隐泛出一星碧绿来。我讶异地停了手。
一只通体碧绿的极小极小的长虫,晕头转向地从莲蓬中心那个洞眼里,蠕蠕探出身子来。
我“哈”地一笑,看着这条小绿虫子游出了洞眼里,在艳红的宇宙间,不知所措。
小绿虫楞住不动了好一会儿,我陡然不耐烦起来,拈过一枚针,轻轻把小虫钉在蚁队行经的榕树枝上。蚁队登时骚乱,七手八脚地探了一阵,发现是活物,更加乱起来,涌上前去拉扯。
阳光又从树洞移到了树枝上,银针“嗡"一声灿光四射,被针钉住的虫子碧绿得更加耀眼、一时也不死,拼命挣动着,上前咬扯的蚂蚁拖拉不动,急躁得呼朋引伴,渐渐合围将绿虫挤住了。
我懒得再看,把莲蓬顺手簪上耳边,拿了圆镜浸在装满清水的水盆底,再把水盆搬到窗边的阳光下头好照脸。嬷嬷说,镜子浸在水里,可以看见平常看不到的事情。我到只是觉得这样子照镜子,自己会比平常更好看一些。我的黑发,发上红的莲蓬,在水镜里面,像神国深海黑的海草与红的海葵,微风一拂水面,都漾漾地飘动着,从镜子里徐徐舒展出来了。
水纹粼粼把太阳光射到我的眼里,刺得我眯了眼,像生鳞的水族在海面下仰望着永不可及的天空,突然一张脸从镜底浮出!我“啊”一声往后坐倒,没想到真惊动了神魂,急忙起身去摸我扔在床脚的底裤去退鬼,一抬眼,又看见窗前站了个人,是阿爹。我“啊”了一声,这才悟过方才镜里是阿爹的脸孔。
“阿爹————”我嗫嚅一句。其实我对阿爹的面孔是很陌生的,我不大看见他的脸。
阿爹偶尔跟我说话时,我也不太盯着他看的。大多时候是看他袍服整齐、前呼后拥地上堂去。想到阿爹的时候,总是先想到那一身黑檀色的高冠巨袖,而高冠和黑须之间的脸,就影影幢幢的,那鼻耳口眼眉如同暮时栖在他脸上的阴恻恻敛翼埋首的鹫鸟,拍拍翅膀随时都会飞去。
我喊了声阿爹以后,他应也没应我一声,满脸惶惑地,缓缓伸手去拨了拨水盆里的水,水面金灿灿的阳光泼喇喇惊动开来,映得阿爹的脸一痕阴一痕晴。
阿爹的手伸到盆底,触到了镜,这才吐了口长气,立刻又深吸一口气,肩袖登时往外撑起三分。他捞出圆镜,台头看着我:
“那里来得?”
“本来……本来就在我房里的。”我以为他问的是镜子。我的眼睛看着他袖口浸渍的水迹,正悄悄地、沿着他的袍服的纹路,一络一络地往他的肘扭动着攀游上去。
“在你房里?……多久了?”
“很,很久了……一直都在的呀。”
“那怎么平常不看你戴?”
“吭?”我先是听不懂,只好抬眼看他,见他两眼盯着我耳边,才知道他问的是这支莲蓬簪子。
“噢,阿爹是问这个吗?”我把簪子取下,微微向阿爹递过去。他突然满脸嫌恶,虽然人站在窗外,还是退了一步,手中的镜子又落回水里,搅得他脸上水光陡盛,五官各自游移。
他寕定一下,把脸色敛起来,这才沉着气伸过手来接。那簪子平躺在他掌中,竟轻轻颤起来。我眯起眼再看一会儿,才看出来是阿爹的手在微微颤抖。阿爹把手掌移到面前,瞪视了好一阵子,嘴里不知喃喃说些什么,忽然五指一握,簪子紧嵌在掌肉里,轰然转身离去,肩侧蹭上了老榕身子,震得树叶子哗啦啦雨一样落下来。
那一天,我再没有走出房过。我每隔一会儿,就从我的小窗口查看阿爹紧闭的房门,看阿爹什么时候出来,把那只簪子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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