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冻得通红,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她饶有兴趣地笑笑,略为高傲地指指他手臂上的睡袍。“买给夫人的?”她问。他注意到她带着一丝优雅的肯塔基州口音。在这个仕绅望族所组成的城市中,这些特点蛮要紧的,虽然只在这里住了六个月,他已经明白这一点。“琼,没关系,”她转头对店员说,“先帮他结账吧。这位可怜的男士置身成堆的蕾丝之中,肯定感到不知所措。”“帮我妹妹买的。”他对她说,极力想扭转先前给人的坏印象。他在这里经常犯错,讲话不是太直接,就是太坦率,老是得罪人。睡袍从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他弯下腰拾起,脸红得跟玫瑰花似的。她的手套平摆在玻璃柜台上,光溜溜的双手轻轻交握在一旁。他窘迫的模样似乎让她心软,因为当他再度迎上她的目光时,她的双眸流露出和蔼的光芒。他再试一次。“对不起,我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赶时间。我是医生,到医院快迟到了。”她的微笑随即起了变化,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原来如此,”她边说边转头面对店员,“琼,真的没关系,请先帮他结账。”她答应他的邀约,同时用娟秀的字迹写下了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她从小学三年级就学会写一手好字。班上的老师以前是修女,谆谆告诫学生们写字的艺术。她对大家说,每个字都有形状,而且形状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大家必须将之表现得完美无缺。这个八岁,瘦小白皙,日后将穿上一袭绿色大衣,成为他妻子的小女孩,用她细小的手指紧握着笔,独自在房间里练习草体,直到写出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字迹为止。日后听到这件往事时,他想象她的头低垂在台灯灯光下,手指费劲地紧握着笔,心里不禁佩服她的毅力、对美的执著,以及她对师长的信赖。但那天他对这些往事一无所知,那天他把小纸片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巡视一间又一间病房,只记得字母在她笔下流畅而出,组合成她完美的姓名。他当天晚上就打电话给她,第二天晚上请她出去吃饭,三个月之后,他们就结婚了。如今,在她怀孕的最后几个月,那件质料柔软的珊瑚色睡袍,她穿得合身极了。她先前发现睡袍好端端地摆在那里,便举高了给他看,但你妹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她惊讶地说,忽然大惑不解。在那一刻,他整个人呆住了,脸上微微一笑,一年前的谎言像只黑鸟似的猛然飞过屋内。过了一会,他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我得说些什么吧,他对她说,我得找个法子问出你的名字。她听了微笑,走过房间拥抱他。雪花从天而降。接下来的几小时,他们阅读、聊天,有时她拉起他的手,把手摆在她的腹部,让他感觉宝宝的蠕动。他不时起来添加柴火,瞄瞄窗外的积雪从三英寸累积到五六英寸。街道柔软而静谧,只有几辆车。十一点钟,她起身上楼休息,他留在楼下,阅读最新一期的《骨科与关节手术期刊》。大家都知道他是位优秀的医生,具有诊断的天赋,而且医技高超。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虽然极为小心地加以掩饰,但他知道自己年纪尚轻,对自己的医技也尚有疑虑,所以他一有空就读书,同时暗自记录每次的成就,将此视为多了一项对自己有利的凭证。他觉得自己是个异数,家人们日复一日只顾着谋生,他却天生好学。他们认为教育是种不必要的奢侈,不一定有助于生计。他们穷,就算不得不去看医生,也只能到五十英里外摩根城的一家诊所。他清楚地记得那几趟稀罕的旅程:摇晃颠簸地坐在借来的小货车后座,车后尘土飞扬。妹妹和爸妈坐在驾驶室里,妹妹把这条路称为“跳舞的小径”。摩根城里的房间阴暗无光,混浊的池塘水色墨黑或蓝绿,医生们来去匆匆,对他们虽然亲切,却心不在焉。
一九六四年(2)
多年之后,他依然感到在那些医生的注视下,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只要犯一次错,马上就会遭到揭穿。他知道正是这种心态让他选择了他的专科。他放弃了刺激比较少的普通内科,或是精细、高风险的心脏科,转而投身于医治断裂的四肢、塑造石膏模型、查看X光片、看着断处缓慢却奇迹般地愈合。他喜欢坚实牢靠的骨头,即使在焚化炉的白热火焰中也不会消失。骨头能够持久,他很容易就对这种坚实而可靠的东西产生信心。读着读着,早已过了半夜,词语开始在白花花的纸上无意义地闪动。他把期刊扔到咖啡桌上,站起来关照炉火。他将烧焦了的木炭捣成灰,打开风门,关上壁炉罩。他关上电灯,余火在层层灰烬中发出柔和的光芒,恰如屋外的雪花一样明亮细致。白雪已积到前廊的扶手和杜鹃花丛。楼梯在他的体重下嘎嘎作响。他驻足在婴儿房门口,仔细端详朦胧中的婴儿床和可调桌。玩具布偶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墙壁漆成澄净的海绿色;妻子缝制的鹅妈妈被罩悬挂在另一头的墙上,针针细密精准。只要一察觉到不尽完美之处,无论如何微小,她都拆掉重缝。沿着天花板的下方印着一圈熊宝宝的图样,这也是她的杰作。冲动之下,他走进卧室站到窗前,撩开透明的窗帘看雪。白雪飘落在路灯灯柱、栏杆和屋顶上,积雪已将近八英寸。列克星顿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洁白的雪花不断飘落,他心中充满了兴奋与安详。在这一刻,他一生的断简残篇似乎自行拼凑出完整的风貌,过去的悲伤、失望、每个令人焦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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