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就有了一串一串朝礼堂走去的脚步声。A区病房的走廊上,病人们到我门前都朝我屋里看一眼(我有意不关门,有意在屋里桌上慢慢整着我的许多书),他们不敢和我说话,只是目光中含着木呆呆的尊敬和羡慕,和年轻的男病人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样。而那些医生和护士,他们压根不怕我(也不尊敬我),每个人到我病房前都会大声唤,6号--还不去讲课啊?
我回头朝他们笑一笑。
他们或者叫着我的名--杨科,课备完了吗?
我仍然回头笑一笑。
从我窗前绕着过去的B区、C区的病号们,医生护士带着他们,像幼儿园的阿姨带着孩子们穿过马路样,让他们手拉手,或者一个跟一个,鱼贯着朝大门口的礼堂走去。从2点30分直到2点50分,我门前走廊和窗外的甬道,病人和医务人员都断断续续,络绎不绝。直到将近3点整,走廊上趋于安静了,窗外也人影惭少了,我才脱掉病号服,穿上我入院前的衣服,把行李藏在身子一边,匆匆从A区的走廊上朝医院门诊大楼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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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风雅之颂(8)
穿过门诊楼,我没有朝小礼堂那里去,而是径直到了大门口。
保安说你去哪儿?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杨教授,我来接我的同事到小礼堂里来讲《诗经》中的情爱课。
保安就让我从他守的大门过去了。
这时节是9月中旬,我一出医院的大铁门,秋天的景象便铺天盖地朝我涌过来。站在大门口,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中女人皮肤似的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做出一个朝远处张望的动作后,嘟嚷着抱怨道,都3点整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然后我有几分焦急地朝远处缓缓走过去。
走了几步后,我又突然跑起来,跑得脚下生风,气喘吁吁。当听到身后有唤声传来时,我一折身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
我在一片玉米地里边走边跑,边跑边走,不知道跑了、走了有多远,看看左右没人,便坐在一条干涸的渠岸上歇起来。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汗,觉得喉咙干得和着火一模样,又起身去折了一棵没缨儿没穗的玉米秆儿坐下吃着时,那玉米秆汁的甜味从我喉咙浸进去,一下子使我醉得有些头晕,眼前发花,我便顺势倒在田地里,就如倒在了我娘的怀里样。
我想起我娘了。
想起我耙耧山脉老家的寺村了。
想起了由寺村村委会管辖的前寺村和后寺村。
我又小心地朝着公路边上走过去。
那一天,回到清燕大学时,还不到晚上10点钟。我在京郊的河边洗了脸,在一个路边店里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两碗汤(和一个运输拉煤的司机吃的一样多。我俩就坐在一张餐桌旁),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坐209路公共汽车到了学校的后门前。我没有迫不及待地走进校院里,而是在路边的椅子上,从晚上10点坐到12点。待面前马路上车稀人静了,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影单人只了,才起身从后门走进校园里,沿着先前我熟悉的路,从月光满地的人行道上,朝着学校东南家属区的4号楼3单元里去。
那时节,学校里早已灯熄声寂,只有几个晚归的学生,从我面前小心地走过去。我们见面时互不扭头,都待过去后,才彼此怀疑地回身看看对方。不知道那天是周几,家属区那儿也早已人静夜深,连个人影都没有,仿佛夜色和家属楼是知道我那天要回家,才有意变得那样安静和沉默,连虫鸣鸟叫的声息都没有。我就那样(贼一般)静默悄息地上了楼梯,借着灯光,一下子准准确确到了我家的屋门口,准准确确,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轻轻巧巧,没有弄出多大响声把门推开了。为了不在深更半夜惊着茹萍的睡,我进屋摸黑开了灯,把鞋脱下来,光脚提着走进客厅里。有一股我极是熟悉的家庭的温热和厨房的气味朝我扑过来。我站在客厅正中央,看看客厅的沙发和茶几,看看对面墙下的电视机和电视柜,还有墙上挂的一张画。我发现我家里和我走前一模样,3个多月过去了,连茶几上我走时放在那儿的几本杂志,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茶几角。似乎在这100多天里,屋门后边的那个蛛网上,灰尘既没多一点,也没少一点。
我把目光搁到了茹萍关着的卧室门儿上,门把手上成年累月挂着她的遮阳伞,还依旧成年累月地挂在那儿。
我朝她的卧室门口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