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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星儿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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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相册里的命运
送,接到时满脸堆笑,送走时眼眶潮潮的难舍难分。空白的一年又一年,小屋里除了等待期望没有变化,仍孤独地住着母亲一人。我们却在外面经历了很多,闯荡了很多,尽情尽兴的常常会淡忘了那小屋。平淡的一年又一年,母亲不知不觉老多了,不知不觉添了这病那病的,也不知不觉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为办一张退休证,母亲很郑重其事地去梅兰照相馆拍了张一寸的小照,穿件中式棉袄,领子熨熨帖帖地围着颈脖。那张小照很不起眼地夹在那本相册里,但恰恰和三十年前母亲为寻工作而拍的照片并在一起。是故意的。三十年的变化跃然夺目:母亲的头发花白了,牙齿脱落了半口,皱纹从眼角伸展到耳根,一道道的由细渐渐变粗。"我老多了吧?"母亲有时会问我。确实老多了。我不敢说出口,心在疼。母亲尽管老了,还是念念地牵记着我们,哥哥第一个有儿子,母亲顾及他们的困难,把孙子接到上海。我毕业前夕也面临产期,她又从上海赶到北京照料我做月子,我住的房子临时借的,是一间既简陋又狭小的板房,炉子只能放在门外,北京又常常刮风,很难煮熟一顿饭。母亲没有怨言,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把我们母子俩照顾得舒舒坦坦。外孙是个漂亮的小子,母亲每次搂着他照相,眼睛总像开了花似的欢欣,她说,她最喜欢给婴儿洗澡,她和光着身子在澡盆里嬉水的外孙有一张合影,是黑白的,那天我儿子满月,小脸盘人模人样地可爱。这好像是我们最后一次用黑白胶卷拍照,母亲把它夹在那本旧相册的最后一页。

    一段历史仿佛在最后一页结束了。

    但生活不会停滞的。给母亲过六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弟弟也有了个小女儿,小得像猫,就叫她"咪咪"。这小家伙是弟弟的性命。夙愿。母亲自然也为弟弟高兴,又心甘情愿地搬去弟弟家为他们带孙女了。我们兄妹四个都成年了,却仍然那么需要母亲,尤其现在,我自己带儿子来上海工作,最好有母亲帮我一把,而我弟弟的妻子自费去了澳大利亚,那也是千辛万苦才办成的,他们才两岁的咪咪又动了手术,一步也离不开母亲的照应。三四十年,我们谁都理所当然地接受着母亲用毕生的精力分摊给我们的关怀,爱护。抚养,帮助,可是,我们兄妹四个有谁真正体贴过母亲的内心呢……

    小屋静悄悄的。屋里的陈设依;比写字台,有两扇玻璃门的橱,还有四只硬木的,从乡下运来的方凳子……这些陈旧的家具和这本陈;日的相册,突然使我很深很深地体会到一份浓浓的。化不开的伤感,还有一股强烈的。还不清的惭愧与内疚。我又从头翻看相册,久久凝视着年轻时的母亲,秀丽时的母亲,漂亮时的母亲。年轻。秀丽、漂亮,这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最难得的财富,都是最好的时光,都应该尽情地利用,来享受生命赋予的美好与美妙。但母亲没有过这种享受。难道是她自己不会享受吗?回想起来,有几次和母亲闹情绪,怨她过分地管束我,干涉我,母亲哭了,很伤心很伤心,赌气地拎着包要走,那间小屋扑满灰尘,没有煤气,也没有电视机,母亲一个人怎么过!我气软了,把母亲哄住。母亲气消得很快,又去忙活了。这样的争执虽然不多,可争执之后,我心里会自责得不能平静。我想,我们常在为自己感情生活的幸与不幸哭哭笑笑,要死要活,为什么这几十年却从未想到过母亲也需要这样的"哭笑"和这样的"死活"!她也是个女人,而且,还曾是一个那么标致,那么风韵十足的女人。她的一生不应该只为着我们。我们太不懂事了,像总也不肯割断脐带地拖着她,拖了她整整一辈子!

    合上相册,我双手托着它,只觉得重重的有一股压力从手心传递到全身。当然,内疚、惭愧,不安已来不及了,也无济于事。倒是母亲珍藏的这本陈旧的相册所内涵的故事很值得隽永地回味。记取。对以往的事,谁也挽回不了,谁也无可奈何了,而往事,却常常又是一些人能够活下去的支柱。于是,我又想宽慰自己,好在我们都没有辜负母亲几十年的等待与期望。

    我爱母亲珍藏的相册。

    我爱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