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过去,回忆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州城北的那条百年老街。一条长长的灰石路面, 炎夏七月似乎是谈淡的铁锈红色,冰天雪地的腊月里却呈现出一种青灰的色调。从街的 南端走到北端大约要花费十分种,街的南端有一座桥,以前是南方城池所特有的吊桥, 后来就改建成水泥桥了。北端也是一座桥,连接了苏沪公路,街的中间则是我们所说的 铁路洋桥,铁路桥凌空跨过狭窄的城北小街,每天有南来北往的火车呼啸而过。
我们街上的房屋、店铺、学校和工厂就挤在这三座桥之间,街上的人也在这三座桥 之间走来走去,把时光年复一年地走掉了。
现在我看见一个男孩背着书包滚着铁箍在街上走过,当他穿过铁路桥的桥洞时恰恰 有火车从头顶上轰隆隆地驶过,从铁轨的缝隙中落下火车头喷溅的水汽,而且有一只苹 果核被人从车窗里扔到了他的脚下。那个男孩也许是我,也许是大我两岁的哥哥,也许 是我的某个邻居家的男孩。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场景。
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我父母除 了拥有四个孩子之外基本上一无所有,父亲在市里的一个机关上班,每天骑着一辆破旧 的自行车来去匆匆碌,他们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去读这些故事的。
去年夏天回苏州家里小住,有一天在石桥上碰到中学时代的一个女教师,她看见我 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宋老师去世的消息吗?我很吃惊,宋老师是我高中的数学教师和 班主任,我记得他的年纪不会超过四十五岁、是一个非常严谨而敬业的老师。女教师对 我说,你知道吗他得了肝癌,都说他是累死的。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 位女教师最后的一番话,她说,这么好的一位教师,你们都把他忘了,他在医院里天天 盼着学生去看他,但没有一个学生去看他,他临死前说他很伤心。
在故乡的一座石桥上我受到了近年来最觉重的感情谴责,们心自问,我确实快把宋 老师忘了。这种遗忘似乎符合现代城市人的普遍心态,没有多少人会去想念从前的老师 同窗和旧友故交了,人们有意无意之间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致力于想象设计自己的未来。 对于我来说,过去的人和物事只是我的小说的一部分了。我为此感到怅然,而且我开始 怀疑过去是否可以轻易地割断,譬如那个夏日午后,那个女教师在石桥上问我,你知道 宋老师去世的消息吗?说到过去,我总想起在苏州城北度过的童年时光。
我还想起十二年前的一天,当我远离苏州去北京求学的途中那份轻松而空旷的心情, 我看见车窗外的陌生村庄上空飘荡着一只纸风筝,看见田野和树林里无序而飞的鸟群, 风筝或飞鸟,那是人们的过去以及未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