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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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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
过整个世界来到这里,做梦都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饭馆,卖些巴西炭烤肉什么的,因为他什么都没注意到,直到黑夜带着满天繁星爬上他的头顶,丛林里散发出栀子花甜甜的香气和蝾螈腐烂后的气味,他坐在偷来的小船上,向海湾入口处划去,他把船上的灯熄了,他可不想惊动那些警卫,每隔十五秒,灯塔的绿色灯光扫过来的时候,他一动不动,一回到黑暗中他就又活过来了,他知道不远处就是那些指引航道的浮标,这不仅是因为他看见浮标上令人压抑的光越来越亮,还因为海水散发的气息变得凄凉,他就这样心无旁骛地划着船,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从哪里突然飘来一股可怕的鲨鱼的气息,夜色为何变得浓重,仿佛满天的星星突然都死了,因为那艘远洋巨轮挡在那里,大得不可思议,我的妈呀,它比世上一切巨大的东西都要大,比陆上和水中一切黑暗的东西都要黑,三十万吨重的鲨鱼气味如此近距离地从小船旁边经过,他看得见那钢铁家伙身上的一道道焊缝,无数个舷窗里没有一丝亮光,没有一点儿机器的声响,没有一个活物,自带死寂的空间,空旷的天空,凝滞的空气,停滞的时间,漫无目的晃动的海水,其中漂浮着一个满是被淹死的生灵的世界,忽然,灯塔的强光扫射过来,一切都消失了,四周瞬间变回纯净的加勒比海,三月的夜晚,空中像往常一样白茫茫一片,浮标之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他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他惊骇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睁着眼睛做梦,不光是这一刻,还包括前几次,可是,他刚问完,一阵神秘的风吹熄了浮标上的光亮,从第一个直到最后一个,灯塔的光柱扫过之后,巨轮又现身了,它的罗盘出了问题,也许它甚至弄不清楚在这茫茫大海上自己身在何方,它摸索着寻找那条看不见的航道,而实际上正朝着暗礁驶去,直到他接收到那难以抗拒的启示,意识到让那些浮标失效正是解开这魔法的最终的钥匙,于是点亮了小船上的灯,一缕红色的光不会惊动城堡塔楼上的任何一名警卫,但对于舵手来说却如同东方的旭日,因为有了它,巨轮修正了航向,驶进了航道宽阔的入口,上演了一场欢快的复活,巨轮上的所有灯光同时亮起,锅炉重新发出喘息声,天上的星星也亮了,动物的尸体沉了下去,厨房里传来盘子的撞击声和月桂汁的香气,从月牙形的甲板上传来乐队里萨克斯风的声音,以及外海昏暗的舱房里恋人们血管跳动的声音,但此时他心头涌起的是一种延迟的愤怒,这愤怒不受任何感情干扰,也不会被任何怪事吓倒,他怀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信念告诉自己,很快他们就会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妈的,很快他们就会看到,他并没有躲到一边,以免被这庞然大物撞到,而是在它前方划着小船,因为很快他们就会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继续用那盏灯指引着巨轮,到后来,他越来越确信它的顺从,于是又一次让它偏离了通往码头的航向,引领它离开了那条看不见的航道,仿佛它是一只生活在大海中的羔羊,他牵着绳子,领着它游向沉睡中的村庄的点点灯火,巨轮生气勃勃,无惧灯塔射来的光柱,不再玩消失,而是每过十五秒就变成银白色,前方教堂的十字架、寒酸的农舍,那些模糊的形象开始变得清晰,巨轮跟在他身后,带着它装载的所有东西,船长朝左侧躺着睡着了,储藏室里冻着几头斗牛,医务室里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病人,蓄水罐也没人照看,未被救赎的舵手一定是把礁石看成了码头,因为此时汽笛发出一声凄厉的巨响,他被冷却的蒸汽浇成了落汤鸡,汽笛又响了一声,小船就要翻了,汽笛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岸边的贝壳、街道上的石块和那些不相信他的人的家门已经近在眼前,整个村子都被可怕的巨轮上的灯光照得雪亮,他将将来得及闪到一边,躲过了这场灾难,在巨大的震荡中高声喊道,你们这些王八蛋,现在看到了吧,一秒钟过后,巨大的钢铁船壳切开了地面,人们听见一阵清脆的声响,九万零五百只香槟酒杯从船头到船尾一只接一只打碎了,这时天亮了,已经不再是三月的清晨,而是星期三阳光灿烂的正午,他终于能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些不相信他的人张着嘴盯着搁浅在教堂前面的这艘阳世阴间最大的船,它比什么都白,比教堂的钟楼高出二十倍,比整个村子长出九十七倍,船身上用铁铸的字母标着它的名字:死亡之星,船两侧仍然在向外流淌着来自死亡之海的古老的、毫无生气的水。

    一九六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