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满意。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今天是给我做寿,说死不吉利,但我还是要说,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我记得有一年,孙子们问我,爷爷你最羡慕谁?当时,我没有答上来。后来我想呀想呀,我突然发现,我最羡慕我的一个老团长。百团大战的时候,跟日本人打了三天三夜,光我亲眼见到的,他就捅死了五个鬼子。他杀红了眼,不吃不喝,像疯了一样。最后,他第一个冲上了鬼子的山头,咱们的旗帜也跟了上去。就在他转身去望自己厮杀了几天的战场时,他脚下一个还没死的鬼子拉响了一束手榴弹。我眼睁睁看着他一下子四分五裂地飞向天空……后来我想,这才是最令人羡慕的痛痛快快地死,在胜利之中死去……我比他多活了六十年。多少次该死,都没有死。现在,一天天等死。你们知道,当兵的不怕打仗,就怕等着那一仗打响。我现在就是等着那一仗打响。一天天,一天天等它来。等得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了。这次叫你们回来,是想对你们说,如果那一天来了,你们都不要回来。你们今天给我做了寿,也算给我开过了追悼会。我这些话不是乱说的。我想了好几年,活着看儿孙们给自己开一个追悼会,比死了开好。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还要麻烦大家,你们还要哭,弄得大家心情都不好,惨兮兮的,我不喜欢。我给我自己做了一个总结:我是一个好兵,打仗勇敢,不贪生怕死。这样的兵,不管给谁打仗,都是好兵。对老百姓来说,我是一个好人,没有给自己捞什么好处,大公无私,没有多占国家的便宜。这是我给自己的悼词。我死了以后,不要麻烦组织,也不要那些酸秀才给我写悼词。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没有什么意思。不认识你的,你就是说到天上去,别人也还是不知道你是个谁。认识你的,你不说别人也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死拉倒,和你们妈妈一起,埋到我的老家去。我出来以后,从来没有回去过。在我们的墓穴旁,给你们的奶奶立一座碑。她的名字叫邢桂花。
老人平静地、像作一场形势报告一样将这一番话说完。最后说,好,就说到这里,都到院子里放炮去。
在一个全家欢聚庆祝寿诞的时候,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是太沉重了。但正是这沉重,让孩子们重新感到了父亲的存在。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让子女在年节间表达一份孝心的对象,也不是一个大家忙忙碌碌中偶尔牵挂一下的长者。他以往身上的那种自信,豪迈,一往无前的精神,在他苍老虚弱的身体深处还潜伏着。
北定说,你好好活着,就是一件最对得起人的事了。
孩子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搬出那箱烟花爆竹,涌到小院中去了。
带一点苍凉的喧闹中,龙年来了。
16ib.
那天夜里,终于让老人睡下了。
孩子们要守岁。在大客厅里一边吃零食一边胡扯一边看电视。
中欣几家慢慢聚到北定的房间,聊各家的事,聊从前的事。渐渐地,把各自知道的一些有关父母的零星故事说了许多。用西平的话说,唉,一说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今天才算弄清楚了一点。中欣说了老人要找自己妈妈的事以后,北定说,咱妈最后那几年,最揪心的也是找她的父母亲呢。直到死都没有放下。北定说,这事妈不让讲,说要讲也等她死了以后再讲。文革那一年秋天,妈夜里从单位回家,见门外墙边蹲着两个黑影,吓了一跳。忽然听见那两个黑影一起叫她,仔细一看,是她的爹和娘,穿一身破衣裳,戴一顶烂草帽,像要饭的叫花子一样。她娘说,家乡斗他们,斗得活不下去了,想到女婿这儿来躲一躲。那时中欣的爸爸正开始倒霉,每日白天挨批斗夜里写检讨。中欣的妈进屋去,给中欣的爸一讲,中欣的爸一听就火了,这种时候,哪能留他们?这不是要我们全家的命吗?我们犯了错误,孩子们还要革命呢。再说,留得住吗?你看这形势……中欣的妈揣了两百块钱,当夜就把自己的爹娘送到轮船码头,让他们去四川找她的大哥。几个星期后,中欣的妈去信大哥那儿,探问爹娘的情况,大哥发来一封电报说:爹娘没来,迅速查找。但她的父母从此就再也没有找到。后来的一些年中,中欣的妈妈瞒着家里人外出找过几次,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年,还回河北老家去找过。北定说,妈老了以后,每每跟她说起这事,都悔痛不已,说,连个家门都没让进,就是叫花子,还要给人家端一碗剩饭呢……
关于戈壁滩上那个骑兵的故事,几次到了中欣的嘴边,她还是把它咽了回去。
17
赵家的世纪大聚会从大年初三开始减员。南进一家最先离去,他们要赶去东北给他岳父家拜年。那儿也有几年没回去了。初五,东胜一家返美,他们假期已满,返程机票早已定好。西平虽说就在北京,年间事儿也多,许多客户都要登门拜望,他说,那是他的衣食父母。最后的一两天,实际上只有中欣一家在作最后的坚守了。
大年三十那一晚之后,中欣的父亲又不太说话了。大约那一番话说得太突兀太动情,往后几日,老人常有些不自在,连来了客人也没多少话说。初一下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来团拜,对中欣的父亲说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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