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回来的就是小乌龟,到时将小乌龟贴他一脸--就像孩提时代玩扑克牌那样。中欣甚至把话都说到了绝处:哪怕老爷子以后的追悼会你们不回来都行,反正他也不知道了。但这一次一定得回来,让他活着看到比死了看到好。
在此之前,赵家最后一次的大团圆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那时,中欣的妈妈还在。该生的孩子都生了,该离的婚还没有离。那是赵家有史以来家族成员最多最全的一次聚会。那一次还专门到首都照像馆去照了一张规规矩矩的全家福。那张全家福至今还挂在中欣父亲书房里的墙上。书房正墙的中间是赵耀同志身着那套英武的将军服,在一九五五年受衔后拍的标准像:肩上扛的是少将一朵花。左边是一九七一年赵家的五个孩子先后全都当了兵时与父母的合影。在那种男女不分的军装包裹下,是一副副还没长硬朗的身子骨和一张张透着单纯稚气的脸。只是母亲的眼里有许多的忧郁,父亲的神色中有些许怆然--那时,他已被剥去了军装,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老式斜纹布旧军服,在一片新得发亮的绿军装中间,显得有些萎缩。一向讲究衣饰的母亲,只穿了一件剪裁稍稍别致的春装--那尖领比当时普通常见的要大一点而已。父亲那张将军照的右边,挂的便是八十年代那张全家团圆像:两个老人,五个子女,五个配偶,四个第三代,总共十六个人,将那画面挤得满满当当。
那个时候,对赵家来说,甚或对整个中国来说,都是一段平平和和的好日子。刚从许多年的混乱中走出来,尚未走进另一种混乱。父母身体还算健康。父亲业已渡过了离休的危机时期。五个孩子的五个家庭都建立了起来,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一个个也是不愁吃穿。既无什么风险,也没太大的贫富悬殊。况且还有一个个很诱人的美丽远景等在前头:到什么什么时候翻两番啦,到什么什么时候进小康啦……反正,是一个让人心平气和又充满向往的时期。
那次回去,可可也是一个人物了。他读完研究生,留校任了教。发表了一些据说是很有份量的论文。那些论文,中欣家的人都没有看过,既便看到也不会感兴趣,但那毕竟是在一些权威报刊上发表出来的。在北京的时候,还有国家体改委的电话打到赵家来找可可的。因此,中欣的父亲与可可的话稍稍多了起来。他对可可研究的东西不清楚,便讲自己打仗的经历。但往往他一开口,几个子女就一块起哄:又来了又来了!你那几个段子我们都能背下来了--老子把他的裆一抓,他小子的眼睛就直勾勾了……大家一片哗然。老人也笑了,边笑边骂道:你们这些小锤子!没有老子的那一抓,你们现在早就给小日本当亡国奴了。孩子们说,你把小日本说得多好,你抓他的裆,他还能让你生了这么一大堆--劈刺--西平对着父亲做了一个捅刺刀的动作:早就让你“死啦死啦的”。
那次回家,中欣最感意外的是,子女们都敢跟老爷子开玩笑了,有的玩笑甚至还开得很过分。从小到大,父亲在他们心中是威严又神圣的天王。远远听见他皮鞋的踏踏声,汗毛都会立正的。父亲的话,就是他们的最高指示--当然,父亲许多的话本来就是毛主席的话,他任何时候都能找到适用的毛主席的话。他曾说,毛主席真是不简单,把这个世界上的话都说尽了。到得后来,孩子们不光拿他说的话开玩笑,也拿毛主席说的话开玩笑了。比如家里剩了一点饭,便会说:“粮食多了怎么办?”另一个便答道:“闲时吃稀,忙时吃干!”
开始的时候,一听见这类亵渎的语言,老人会立刻翻脸,勃然大怒:你们跟老子放屁!
要是回到往日,孩子们要吓得打哆嗦了。可后来一点都不气短了,一句话就能把老爷子顶到墙角旮旯里,噎得老人半天说不出话来:您还这么护着他呀?您当年西路军的亏吃少啦?您文化大革命的亏吃少啦?您的彭老总是怎么死的?
子女们跟他起哄,老人便去给几个孙子辈讲。偶尔被他们的父母撞见,便会说上他几句:别给小孩子说这些,怪吓人的。要是谁把谁抓个一下呢?
每当这种时候,老人便会沉默了,会一下子现出苍老和呆滞来。
寂寞的时候,他也会去给可可讲。可可总是微微地笑着,很专注地听他讲。对于可可来说,如果“红军”曾经是一个政治符号的话,那么现在,红军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兴趣听岳父讲那些往事。他的中国革命史知识在许多时候能与岳父的讲述对接,并能读出教科书上不曾有的东西。只是他发现,岳父给他讲的那些,大多也是教科书上的,电影中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而且,他只讲和日本人打仗,不讲和国民党打仗。岳父跟日本人只打过那么几仗,讲来讲去便常常出现重复……(后来,可可了解到,有的人从来就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八年抗战,半个日本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把他的裆一抓”了。)可可想,岳父不谈与国民党打仗的事,大约是怕他这个国民党的后代听了不舒服。他体味出了老人的善意,还是主动提到了国共间的几场大仗。岳父却不接他的话头。可可发现,岳父其实对自己的对手了解非常少,岳父在这方面的知识,大约也只是来源于电影、文件和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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