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房子卖给陈吉民,他肯定不会像冯三这样,任这院房子一年年地破落下去,那是一大家闲不住的人。他们会今天在院子里修个猪圈,明天盖一间小房子,后天又给墙上抹一层泥,甚至把院门堵掉重开个门。如果那样,这个院子就彻底给毁掉了。我宁愿时间把它夷为平地,也不想看到别人在它身上动手脚,最后将它改变得面目全非。房子有自己的命,我希望它能和我一样最终在时间里安静地死去。
我们搬走前陈吉民来过好几次。但我还是把他的相貌忘记了。那段日子父亲和母亲常提起陈吉民这个人,说他想买我们家的房子。所以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好像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人,个子矮矮的,比父亲低一个头。一天下午我回来,见父亲领着一个人在看我们的房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好长时间。连仓房都打开进去看了。
仓房是从来不让外人进去的,里面装着我们家所有的粮食,还有农具、皮货之类。这些东西都是不能让外人看见的,尤其仓里的粮食,那是一个家庭最大的秘密,多多少少,都不能让外人知道。仓房没有天窗和窗户,只在接近屋顶的高墙上,开着两个通风小洞口。房子里黑得啥都看不见。我们小的时候,谁也不敢进去。门用很大的铁锁锁着,钥匙在母亲那里,有时她打开门,进去摸索半天,端出一盆苞米或麦子。仓房里装着我们家一年的粮食,有时是好几年ib.的粮食,粮堆顶到了房顶。个别的年成仓里所剩无几,我们节省着吃,半饱半饥地熬到了又一年的麦子长熟。
无论多少,粮食都黑黑地锁在仓房里,就像我们一家人黑黑地躺在那些长夜里。我们的睡眠像粮食一样没有人知道。没人知道我们梦见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我们没梦见什么。当这一家人秘密地睡着,谁敢说他们只是简单地活着。他们像伐倒的树一样横躺了一炕的长短身体,仅仅是为睡好了再起来干活吗。这场秘密深远的睡眠中,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从土炕上坐起来,穿好衣服,梦幻般地飘走了。在外面,他看到月光将村庄和田野照亮得同白天一样。
父亲和陈吉民经过一下午的讨价还价,终于在天黑后说定了。我们家五间大房子、两间小耳房,加上牛圈总共卖七百八十块钱。父亲想争到八百块钱,费了很多口舌,没争上去。
晚上一家人在油灯下吃饭时,父亲说那个陈吉民太心细,把我们家房顶的椽子挨个数了一遍。
“数了多少根?”我问。我们天天躺在屋顶下面也没数过有几根椽子。
“他数了八十七根。”父亲说。
“不过仓房里的没数上,房子太黑看不清,我说了二十根,陈吉民不信,出来数了屋檐下的椽子头,只有十五个椽头。其实两个是假的,盖房时压上去的。幸亏仓房里看不清,都是些烂椽子,要是看清楚了说不定他不出这个价呢。”
我记得最清是父亲和陈吉民站在外屋讨价还价的情景。
“光屋顶这根檩条就能卖一百多块钱,”父亲说,“村里谁不知道我这根梁,早先有人出过一百五十块钱我都没卖。要是拆下来,二百块都让人抢掉了。”
那是我们家房顶上最粗最直的一根木头,盖房时父亲将它刮得光光溜溜,特意担在里屋的顶上,让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这根木头也确实为我们家长了不少面子。我听到不少人坐在我们家炕上聊天时,不止一次地赞赏过这根木头。他们围坐成一圈,边抽烟边说些人和性口的事,说到没话处,便有人扬起头,对着木梁赞叹几句。无非是赞叹过多少遍的那些话:
“这根梁真直。”
“做啥都是根好材料呢。”
“就是”“就是”,其他人也赶紧帮几句嘴。话题自然就引到了木头上。父亲满脸放光,腰也挺直了。他扬起脸把那根让他引以为豪的木梁从大头看到小头,把他怎样弄到这根木头的经过再添油加醋地叙说一遍。人们边抽烟边听着。因为父亲每次说的都不太一样,每次都会加一些新内容,所以每次都能让人听下去。只有母亲不耐烦,她坐在炕的另一头纳鞋底,听到父亲吹牛便会奚落几句。
我们兄弟几个在地下或院子里玩耍,有时也会坐在大人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听一下午。有时听到月高星稀。
母亲不喜欢那些男人们,说他们都是来混烟抽的。他们从来不带烟,烟瘾犯了就来找父亲说书聊天。父亲话越多他们越高兴听,反正没事情,熬时间,时间越长越能多抽几根。
“你吹牛呢,”陈吉民不相信父亲的话,“别看这个梁又粗又直,说不定里面早空了。胡杨树长到这么粗一般里面都长空了。要拆下来,没准只能当劈柴。”
“你尽满嘴胡说,我还没听见谁说这根大梁不好呢。你说它空掉了,我让你听听,是不是空掉了。”
父亲生气了,他从外面拿来一截木头,对准大梁,狠劲地捣上去。只听到空洞而沉闷的一声巨响,我们全惊呆了。这幢房子从来没发出过这种响声。房梁上的尘土、草屑簌簌地落了一炕一地。
陈吉民家最终没有福气住进我们家的宅院。这或许是缘分。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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