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自己。她三哥挺高有一八二,费文一六七,大个子的共通悲情莫过於此──进退不得。费文像灌气一样把菸大口大口灌进肺里聊以取暖,倾所有意志力在控制自己不发抖。妈的什么鸟地方这么冷?起码比台北低了五度哇操!
再坐一会就走人吧,费文向她三哥示意。她三哥清清喉咙,「正文在卖卤肉饭──」没头没脑冒出一句,陈仔啊一声表示没听清楚,费文乾脆接过来讲。
他们兄弟几个一直很亲,她说。算是开场白。
老大正文当兵前混过一阵子,不过似乎不大尾,因为除了一把小扁钻从没见他有过什么像样装备。大概真的没搞头,所以他当兵回来就「退出江湖」了,干了一阵子推销员,最恐怖是卖快锅,那时她曾认真替正文想过,干兄弟的时候没死在开山刀之下,要是现在反而被快锅炸死那就糗大了。后来他陆续卖过瓷砖马桶OA家具等等,前几年做保全,结婚以后他丈人无期无息贷款给他顶了间店面,唯一条件就是戒赌。开张前三天,老丈人送了大礼来,九包祖传配料秘方,一锅九年老卤汤,勉励他生意做得久久长长。如今费正文先生已经老老实实卖了五年的猪脚跟卤肉饭,最大原因乃忌惮他丈人──这老家伙据说真的混过的,在他们云林老家还颇有势力。费文见过他剁猪脚,七十几岁乾乾瘪瘪一个老头,袖子?一卷露出两条青龙张牙舞爪,剁起猪脚之快之准之狼的!
费文一口气洋洋洒洒,不容陈仔有插嘴余地,陈仔忙着递菸倒茶吐槟榔汁,两腿抖来抖去,右脚抖乏了换左脚,太专心的缘故。
老二明文国三那年死的,肝病。费文尽量把声音放平静不带任何情绪,怕她老娘万一躲在什么地方偷听突然跳出来抓狂。要不是碰上九年国教,说不定早在五、六年级就被操死了,「联考害的K书K坏了。」马上交出罪魁祸首,反正也不算栽赃。
嗯,反应不错,费文心想,连自己都意外哪来的本事睁眼说这堆瞎话。或许她潜意识里章已将这段历史窜改得倒背如流?天晓得,反正得瞒,就算老娘在场也不一定要讲──是老三最先发现老二不对劲的,有回他看见老二在「吃」新乐园,真的是吃,整管菸草放嘴里嚼,像嚼英伦心心口香糖。丙来他喝派克墨水,喝得喷喷有声像在喝豆浆。他吃香皂,那种用网袋装成一串的橙色柠檬香皂,他吃起来比吃森永牛奶糖还香。他吃橡皮筋,吃报纸,吃煤炭,吃火柴棒三马软膏绿油精,也吃图钉水彩刀片橡皮擦……无所不吃,他的胃液像硫酸,吃什么都融解得掉不会死。
最后老爸决定绑他,是因为他开始挖大便来吃。
那几年他们过得挺惨,老爸标会借钱搞了七八台机器织毛衣,订单还不见踪影,一堆欧巴桑叽叽喳喳就来上工。机器整天喀拉喀拉响,老爸的钱像水一样哗啦哗啦流。老二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开始疯的。
后来欧巴桑不来了,他们家这儿那儿到处一座座毛线山,成品半成品,多数不是缺袖子少领子就是短半截,一堆卖不出去的残障毛衣。比毛衣更多的是毛线,五颜六色粗细不一的开斯米龙一捆捆,哪里有缝隙就往哪里塞,最后蔓延到费文床铺,大热天闷得她浑身都是痱子。
机器脱不了手,她老爸只好打起精神自己上阵一块块补缀霓裳碎梦,暂时做妈一件是一件,再拿去菜场摆地摊换点柴米油盐回来。也就是那天夜里,费文又尿床了K 起来听见老爸还在忙着喀拉喀拉响,她换好裤子床单,顺便想绕到客厅看看。
喀拉声停了,老爸不知道在跟谁讲话。
「走吧,你去吧!」她老爸说。
费文站在漆黑的厨房里,看到老爸解开她二哥身上的麻绳,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走吧,你去吧!」老爸拉着二哥穿过院子,打开大门把他推出去,然后转身关门,动作流畅毫不犹豫。
费文看见老爸眼睛泛着荧荧红光,不知怎的她马上就明白了那是恨,是那种她一辈子都不要沾到的恨。她速速逃回房,卸下纱窗,把床上所有开斯米龙全部往外扔。然后躺下来,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她才发现夜里下了场大雨,那些开斯米龙毛线全部泡汤了。老爸拿藤条抽她,罚她跪一个锺头外加一天不准吃饭。她心甘情愿付出代价(说不定还笑了),因为她己很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饱足。
第三天,她二哥的浮屍出现在五公里外一池废弃鱼塘,老大带她跟老三去认屍。她二哥肿胀得有两倍大,嘴巴开开像跟他们打招呼。老大哭了,她跟老三却一点也没掉眼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