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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勒希:一条狗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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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结局
唰在抽。佛罗伦萨城内五颜六色的杂种狗都在那儿跑进跑出,边嗅边抓。眼前闹哄哄得像座蜂窝,热得像座火炉。弗勒希钻进阴影里,往老朋友凯特琳娜身边倒下,躺在她大篓子的阴影里。一个插了红黄交错花朵的褐色花瓶在旁边投下另一片阴影,上方矗立着一座雕像,右臂往前伸展,使阴影的颜色变成更深的紫罗兰色。弗勒希躺在这块荫凉地方,看着年轻的狗群忙它们的事:互相龇牙咧嘴扯咬,伸懒腰,在地上滚,一副年少恣意的模样。它们彼此追逐,猛绕圈子,就像当年他在巷子里追逐那只有斑点的西班牙猎犬一般。他的思绪暂时回到雷丁——想起帕崔基先生的那条西班牙猎犬,想起自己的初恋,想起属于年少的狂喜与纯真。嗯,他也曾经年少过,所以他并不嫉妒眼前正在享受年轻的狗。他感觉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件愉快的事,他对这个世界没有怨懑。卖菜的妇人搔搔他的耳根;以前她常为了他偷葡萄或干别的调皮事而斥骂他,可现在他老了,而且她也老了。他替她看守甜瓜,她则替他搔耳朵。她织她的毛衣,他打他的盹;苍蝇围着那被剖开展示的粉红色甜瓜肉嗡嗡飞个不停。

    阳光炙烤着百合花的叶子和绿白相间的大阳伞,发出可口的味道。大理石雕像慢慢增温,变成鲜醇香槟般的颜色。弗勒希躺在那儿,任太阳晒烤他的毛,一直晒进皮肤里。等一边烤透了,他转个身,再继续烤另一边。从头到尾,市场里的人群叽喳讲个不停,忙着讨价还价,买菜的妇人来来往往,不时停下来用手指掐掐蔬菜及水果。熙来攘往的人声不断,嗡嗡萦绕空中,正是弗勒希爱听的声音。不多时,他便在百合花的阴影里睡着了。像别的狗一样,他在沉睡中作起梦来,腿开始抽搐——他是否梦见自己在西班牙猎兔子?他是否正奋力奔上炎热的山坡,看见兔子从草丛间逃窜而出,听见黝黑的男人高喝“Span!Span!”?然后他又静静躺了一会儿,接着很快地连续轻吠了几声,或许他听见米特福德医生正在催促他的灵??上前加入雷丁的狩猎队伍。弗勒希懦弱地摇摇尾巴,或许他听见了米特福德小姐斥道:“坏狗!坏狗!”他遂夹着尾巴回到站在萝卜田里猛挥雨伞的她身旁。接下来他躺着打了一会儿鼾,快乐地沉浸在老年香甜的熟睡状态ib.里。可是突然之间,他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开始抽搐,就这样猛然被吓醒了。他以为自己身在何处?白教堂区的强盗窝里?他的脖子上是不是又被架了一把刀?

    无论为何缘故,总之他从梦中被吓醒,惊惧万分,随即仿佛逃难一般,拔腿飞奔去找寻庇护。卖菜的妇人纵声大笑,拿烂葡萄丢他,叫他回去;他不予理会。他冲过街道,几乎被货车压过——驾车的男人站起来诅咒他,抄起皮鞭想抽打他。半裸的小孩在他经过时捡卵石扔他,高声叫:“Matta!Matta!”孩子们的母亲纷纷跑到门边,紧张地抱起孩子。他是不是发疯了?太阳把他的脑袋烤焦了吗?还是他又听见维纳斯的号角声?或是某个美国敲击精灵,那些住在桌脚里的精灵,终于附上他的身体?不论是什么原因,反正他以最短的距离,笔直冲过大街小巷,回到圭迪府邸大门口,然后直接冲上楼,冲进客厅。

    布朗宁夫人正躺在沙发上看书。他冲进去的时候吓了她一跳,她抬起头来——不是精灵,只是弗勒希罢了!她笑笑。他跳上沙发,把自己的脸贴上她的脸,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写过的一首诗:

    你看这条狗。才不过昨天

    沉思的我忘了他的存在

    直到万千思绪引来泪珠点点

    泪湿双颊的我躺在枕头上

    一颗如牧神般的毛毛头贴近

    多么突然,贴近我的脸——两只澄金的

    大眼睛盯着我的眼睛——一片垂耳

    轻轻拍抚我的双颊,将泪痕擦干!

    起先我惊讶,仿佛阿卡迪亚人,

    乍见朦胧树丛间半人半羊的神仙

    然而,当虬髯的脸庞更贴近

    我的泪已干,我知道那是弗勒希。

    超越惊讶与哀伤,我感谢真正的潘

    透过低等动物,带我登上爱的巅峰。

    这是很久以前在温珀尔街那段很不快乐的时候所写的一首诗。时隔多年,现在她很快乐了。她渐渐老了,弗勒希也老了。她弯下腰,贴着他一会儿。她那有一张宽嘴,一对大眼睛的脸和一头鬈发,依旧很像他。同样的模子铸出来,一分为二,或许他俩为彼此取长补短了。然而她是个女人,他是条狗。于是布朗宁夫人继续读她的书,然后她再看了弗勒希一眼,他却没有反应。一种不寻常的改变突然降临他身上。“弗勒希!”她叫道。可是他已经安静了。他曾经活过,现在他死了;如此而已。奇怪的是,客厅里的桌子却静静站着,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