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别传》。
《柳如是别传》堪称陈寅恪学术生涯中“发覆”的“典范”之作。如陈氏所言,对于“才学智侠”俱全的柳如是这样一位民间奇女子,其身世之所以不彰,正是因为“当时迂腐者”和“后世轻薄者”的讳饰诋诬与虚妄揣测,导致人事全非,声名湮没。因此,陈寅恪发出了“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的感叹,立志“推寻衰柳枯兰意,刻画残山剩水情”。陈氏对著述结构和内容如此安排,除了柳如是本身有“待发之覆”的材料之多,以及陈寅恪对柳氏“情有独钟”,认为是可以与自己在心灵深处对话交流之人外,还有为钱、柳二人翻案的意图。
在以往的历史叙述中,柳如是不过是明末清初一个倚门卖笑的烟花女子,钱牧斋更是卑鄙无耻的下流人物。1931年5月,傅斯年在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封面上题了如下的几句话:“此老行事奇丑,斯文之耻辱,人伦之败类也。然三十载风流,数朝掌故,其书固不可删,存之益彰其丑焉。”陈寅恪在对钱柳著述“发覆”之后,肯定了柳如是乃一位具有民族大义,有气节、有主见的忠烈才女。而柳如是被厚诬、封杀、讹传、扭曲的生命形态,十分类似于现代中国翻天覆地的历史进程中,中国文化自身的命运。因而陈氏的发覆祛疑工作,透过为钱、柳二人辨诬洗冤的表象,暗含为中国文化现代历史命运清洗烦冤、发覆祛疑的深意。只是限于当时的环境,陈寅恪不得不隐晦地表明钱氏同样是一个“反清复明”运动的中坚人物,而把主角和表彰的光亮更多地移于柳如是身上。
从《柳如是别传》这部传记大作中不难看到,陈寅恪把西方学术手法运用于研究之中的同时,特别注重首倡于清初顾炎武,而为后世朴学家奉若圭臬的“实事求是”精神。凡立一言,必不拘烦琐地进行大量考证,甚至逐字逐句地排比考辨,而后归纳分析,得出结论。因了陈氏对西方学术研究方法的掌握和运用,比之于清代的传统朴学更高一筹,也更具创新性和突破性。此种长处从两个方面可以明显地看出:一是以诗证史,突破了传统训诂学沉溺于文字音韵的陋习;二是将具体的人与事的“发覆”,以宏观的文化视野放在历史长河大背景下纵横考察对比,借此洞悉“大历史”下人物活动与思想情感变化的幽微,而后从不易察觉或容易被人忽略的情感与事件中,反观在历史进程中所起的积极或消极的作用。在钱、柳二人身上,陈寅恪面对的是“衰柳枯兰”、“残山剩水”,生发出一股惜旧怀春的伤逝之情自属当然。但这只是漂荡于微波之上的浮萍,在浮萍掩映下,则涌动着浩瀚壮阔的急流,只有细读陈氏全文并加以思考探究,方知作者立意深焉。
虽然,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寅恪以衰废余年,钩索沉隐,延历岁时,久未能就,观下列诸诗,可以见暮齿著书之难有如此者。斯乃效再生缘之例,非仿花月痕之体也。
一个倚门卖笑的弱女子,在明清易鼎之际,竟比五尺男儿更看重家国、民族大义,并具有坚持独立思考、拒绝曲学阿世的凛然正气。正是这种将生命体验内化于史料的“心通意会”,才使身处风雨如晦的年代里的陈寅恪发思古之幽情,探文化之良知,求天道之转还;才促使一位目盲病弱的老人,于暮齿之年穷竭心力,为这个被士大夫轻蔑的奇女子立传,以彰显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通过这样一个易鼎时代中的特殊人物,把明末清初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以百科全书式的视野展现于世人。这部“痛哭古人,留赠来者”的大书,以其丰富的史料和精密的排比、考据,“忽庄忽谐,亦文亦史”(陈寅恪语)与穿插其间的陈寅恪天才的感悟融为一体,浓缩了陈氏一生的学养和志趣,无疑是百年中国一位大学者奉献给人类的创世纪之作。
正当陈氏于钱、柳内心世界跋涉追索,借此抒发心志之时,吴宓到访并有了陈寅恪《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赠诗。吴宓不愧是陈氏的知己,对于这首诗的喻意,自是心领神会。诗中的“五羊重见”,自是指广州中山大学康乐园陈、吴重逢。第二句似谓陈寅恪虽身在岭南,而心灵的寄托实在别处。颔联的第一句,自是指一次次政治运动,使得陈氏教学徒遭白眼、嘲讽与批判,甚至性命堪忧。而“著书唯剩颂红妆”,是此诗情感思想最为关键所在,可视为该诗的诗眼。就浅显的喻意而言,尽管此时陈寅恪教书和撰著都不合时宜,但坚守民族文化岿然不动,继绝扶衰,为这一文化命脉的延续苦心孤诣,寻觅精研,以泽被儒林,传香火于后契。此举正应了明末清初一代大儒顾炎武“人间尚有遗民在,大节难随九鼎沦”之精神风骨与文化血脉涌动不息的预言。《柳如是别传》通过一代奇女子柳如是的缩影,既是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光荣历史,更是陈寅恪人生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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