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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北归3: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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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梁思成与叶企孙之死
你的安全,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诗成时,离林恒殉难已三年。林徽因所悼念的,显然不只是自己弟弟一人,而是献绐抗战前期她所认识的所有那些以身殉国的飞行员朋友们。诗人对这批朋友们寄予了无限深情,以及对民族前途的关怀。正如梁从诫所说,“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她对民族命运的忧思和对统治当局的责难”,只是想不到“母亲当年悲愤的诗句‘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竟在这批人身上再一次得到印证。这历史的回声该有多么刺耳!”假如林恒地下有知,一定会为当年的举动痛苦地反思并自问:“我的死到底是为了谁?”

    1968年11月,梁思成在遭受长期的折磨、摧残下,心力衰竭,呼吸短促,生命垂危,急需入院救治。经林洙多次向有关方面写信请求,最后在周恩来亲自过问下,梁被造反派放出,送进北京医院抢救。当病情稍微稳定后,复被接回清华园继续接受造反派批斗。此时梁思成身体已虚弱得不能站立和走动,经学校革委会正、副主任特批,每次召开“斗鬼会”,学校便派人把梁思成从家中抬出来,放在“一辆全清华最破的手推车上,让他坐在上面,像耍猴似地推到会场”接受批斗。斗完后,再用这辆最破的小推车像耍猴一样送回家中。而每次回家,梁思成都像死人一样长时间缓不过气来。日复一日的折磨,梁思成已被斗得奄奄一息,不得不再次入院治疗。但按清华革委会规定,在治疗期间必须继续写检查,交代自己对国家和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梁思成已失去了握笔的能力,只得由夫人林洙代劳,但往往又被以“假检查,真反扑”为由一次次退回重写。在如此反复折腾中,梁思成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于绝望中对悲恸的家人长叹道:“抗战八年,我跋山涉水,先长沙,后昆明,再李庄。面对饥饿与疾病,我是过关斩将,终于迎来了胜利之日。现在看来,我是过不了‘文革’这一关了!”

    梁思成不幸而言中,1972年1月9日黎明,一代建筑学宗师溘然长逝。

    当年梁启超、林徽因去世时,作为建筑学家的梁思成为其亲自设计墓体与墓碑,而当梁思成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胆敢出面为这个清华营建系的开山鼻祖设计一寸墓碑了,不高的山岭上只有萧瑟的寒风与风中飘摇的萋萋荒草伴他长眠。

    就在梁思成死去三年后的1975年,一直生活在恐惧忧郁中的叶企孙被解除“隔离审查”,但仍然被指令“只许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据叶企孙的侄子叶铭汉回忆说,到了油尽灯枯的晚年,叶企孙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心胸遂开朗、坦然了许多。而此时的社会环境亦稍有改善,他的精神分裂症得以好转。对自己经历的苦难与冤屈默默忍受,从不向外人诉说的叶企孙,突然有一天,翻出范晔的《狱中与诸甥侄书》,指给一位前来探视的挚友阅看,《书》的首段是“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己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范晔是南朝(宋)著名的官宦和史学家,也是备受世人称道的“前四史”之一《后汉书》主要编撰者,晚年因参与谋立彭城王刘义康为帝,事泄而遭杀身之祸,并株连家人与亲朋好友。范与叶的具体情形自然不同,一个是事败入狱,一个是蒙冤身陷囵圄,想来叶氏心中的冤屈与渴望别人理解自己的情感,要比当年的范氏强烈得多。遗憾的是,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政治背景下,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窥探他的“意中所解”,与“悉知”其内心的苦痛与悲凉。

    1977年1月10日,叶企孙的侄子叶铭汉从北大将工资取回交给叔父,发现他说话颠三倒四,又出现幻听症。当天,原清华同事、院系调整后出任北大经济系教授的陈岱孙也去看望叶企孙,觉得叶说话很不对劲儿,知其精神分裂症复发。当晚,叶铭汉到北大校医家里要了一点药给叔父吃下,第二天,叶企孙陷入昏迷状态,急送北大医院救治,复转北医三院抢救。1977年1月13日21时30分,叶企孙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段凄苦悲凉的人生旅程,默默地告别了这个纷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