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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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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闺房记乐
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卢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盛,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中有礼,何反言诈?”

    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二十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始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坠。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末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虚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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