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心灵因此可以获到永久的自由,可见个个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并不限于罗素先
生所钦定的:所怕的就是面壁参禅,目不窥路的人们,他们自甘沦落,不肯上路,
的确是无法可办。读书是间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诠,
便非真谛,所以我觉得万卷书可以搁开不念,万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觉得有意的旅行倒不如通常的走路那
样能与自然更见亲密。旅行的人们心中只惦着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紧张的。实在不
宜于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并且天下的风光是活的,并不拘泥于一谷一溪,一洞
一岩,旅行的人们所看的却多半是这些名闻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赞美
的胜地。旅行的人们也只得依样葫芦一番,做了万古不移的传统的奴隶。这又何苦
呢?并且只有自己发现出的美景对着我们才会有贴心的亲切感觉,才会感动了整个
心灵,而这些好景却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绝不能强求。所以有时因公外出,在火车
中所瞥见的田舍风光会深印在我们的心坎里,而花了盘川,告了病假去赏玩的名胜
倒只是如烟如雾地浮动在记忆的海里。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
天不是坐在划子里听着舟子的调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着车夫的命令,一本薄薄
的指南隐隐地含有无上的威权,等到把所谓胜景一一领略过了,重上火车,我的心
好似去了重担。当我再继续过着我通常的机械生活,天天自由地东瞧西看,再也不
怕受了舟子,车夫,游侣的责备,再也没有什么应该非看不可的东西,我真快乐得
几乎发狂。西泠的景色自然是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迹,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还做了
我几个噩梦的背境。当我梦到无私的车夫,带我走着崎岖难行的宝石山或者光滑不
能住足的往龙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样求免,总是要迫我去看烟霞洞的烟霞同龙井的
龙角。谢谢上帝,西湖已经不再浮现在我的梦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赏心的许多美景
是从到西乡的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得来的。我坐在车里,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
跳荡,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纪长篇小说,有时闭着书随便望一望外面天气,忽然
觉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现出不可描摹的蓝色。我顿然感到春天已到大
地,这时我真是神魂飞在九霄云外了。再去细看一下,好景早已过去,剩下的是闸
北污秽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虽然仍旧,总觉得有所不足,与昨天是不同
的,于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里。甜蜜的东西看得太久了也会厌烦,真真的
好景都该这样一瞬即逝,永不重来。婚姻制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于日夕聚首:将
一切好处都因为太熟而化成坏处了。此外在热狂的夏天,风雪载途的冬季我也常常
出乎意料地获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润着我的心田。会心不远,真是陆放翁所谓的
“何处楼台无月明”。自己培养有一个易感的心境,那么走路的确是了解自然的捷
径。
“行”不单是可以使我们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带有诗意的,
最浪漫不过的。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许多奇情
逸事也都是靠着几个人的漫游而产生的。《西游记》,《镜花缘》,《老残游记》,
Cervantes( 塞万提斯,西班牙小说家 )的《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
Swift(斯威夫特,英国文学家)的《海外轩渠录》(Gullivers Travels ),
Bunyan(班扬,英国作家)的《天路历程》(Pi1grims Progress),Cowper
(科伯,英国诗人)的《痴汉骑马歌》(John Gi1pin),Dis(狄更斯)
的《Pickwick Papers》,Byron(拜伦,英国诗人)的《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Fielding(菲尔丁,英国小说家)的《 Joseph Andrews 》,
Gogols(果戈理)的《Dead Sou1s》等不可一世的杰作没有一个不是以“行”
为骨子的,所说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觉得文学的浪漫题材在爱情以外,就要数到
“行”了。陆放翁是个豪爽不羁的诗人,而他最出色的杰作却是那些纪行的七言。
我们随便抄下两首,来代我们说出“行”的浪漫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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